一、远去的汴梁
南宋绍兴九年(1139)的新年,临安(今浙江杭州)城要比往年更热闹些。
雪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场,却是绵而不厚,轻轻柔柔地落在檐角、覆在农田。瑞雪预示着丰兆,也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正月初五,宋高宗赵构下诏普天同庆,大赦天下,以庆贺宋金和议。虽说和议的条件对朝廷来说十分苛刻,但百姓们可顾不了那么多,男女老幼奔走相告,不管怎么说,这长达十余年的战争阴霾总算是要消散了。
没有了战事的束缚,城中便越发活络起来。通往皇城的长街两侧,梓人①们忙着用长木搭建灯棚。棚外,青砖大屋鳞次栉比,新挂起的各色幌子随风摇荡,茶楼、酒肆、作坊、食店等字样不一而足,教人眼花缭乱。大街上,锦衣贵人的精巧轺车与各地客商的运货牛车交柜往来,辚辚之声连绵不绝。行人们更是熙熙攘攘,这处刚散去,那处又涌来,层层叠叠,竟未留一处空隙。伴随着日胜一日的喧闹笑语和蜿蜒不断、陆续亮起的花灯。大宋最隆盛的节目——元夕,到了。
“今年的元夕,应是个好天气。”余杭门外西马塍的一处清寂小院内,李清照正静静地望着窗外。正值黄昏,余晖像熔化了的金子般,流向旁边的云霞。悄悄升起的圆月,还是淡淡的,要等到落日熔尽,才会显出碧玉般的色泽。她回过头,对侍奉的少女轻柔地说道:“我这也无他事,你可以出去转转。”
少女正为李清照梳着发,听到这话,脸颊微微一红,回道:“奴婢自小就生活在这,花灯不知看了多少回,本想就不去凑这热闹了。但听阿锦说,今年从苏州、福州运来了好多新灯,什么珠子灯、无骨灯,个个奇妙得很。阿锦说啊,他现在跟着他阿爹学扎彩灯了,正好可以与我讲讲……”
李清照听了不觉莞尔,心想:真是花一般的年纪啊,想什么都藏不住,自己年轻的时候可不也这样吗?
远久的记忆中,十八岁的李清照与二十一岁的赵明诚手牵着手,走在汴河的虹桥之上。在明月花灯下,她年轻烂漫的面庞比最鲜艳的海棠花还要娇美,比最名贵的琉璃灯还要明艳,但她还是面带委屈地问赵明诚一句:“你说,这花,这灯,还有我,哪个更好看?”
她这哪里是委屈,明明是自信满满,她知道,夫君必定满心欢喜又略带无奈地说:“定是夫人更娇美。”
赵明诚如是说,这简单又明了的一句话让她心花怒放,尽管答案她早已猜到。
正月十五的夜,满街流溢着宝马雕车的浓香,镶嵌满珠翠的头饰流转着盈盈的光泽,金缕捻成的雪柳如晚雾般甜腻地生长着,像最新鲜的蜜糖,包裹着李清照的心。
哪怕后来从汴京(今河南开封)辗转来到了临安,漫城的花火依旧如记忆里一般,令人沉醉。
看啊,先亮起的,是洋红的栀子灯。原是雪白花瓣和碧绿叶子,到秋天结成果实,便成了扎彩灯人的图样了。用纸捻将竹篾绑扎起来,拢起饱满圆滑的灯骨,覆上橘红纱罗,再在灯口细贴上一圈薄如蝉翼的金箔,这寓意红火的彩扎灯便做好了。城中大大小小的店铺已竖起了华丽招牌,绯色和绿色的帘幕垂挂在瓦肆的檐下窗边,只差晚间点上几盏贴金红纱栀子灯。红艳的烛火在街头巷尾迤逦展开,映照着在窗边倚坐的曼妙歌伎,远望宛如神仙。
随后,是素霜的白玉灯。解玉砂磨啊磨,耗掉匠人们数月的时间,才琢磨成这极薄的白玉灯片,然后一片一片地嵌在木骨架上。壁上无须多描,人们爱的,是它的素面无瑕、透亮冰洁。清冷的颜色衬得庭院深深,却挡不住有心人探究,灯下的女子在长廊深处盈盈笑着,抬头望着,笼中灯烟氤氲,随着廊风飘荡。隔着不远望着她的,是腼腆的书生,他张了张嘴唇,千言万语凝在喉间却说不出来。
P2-5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