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谈话》:
我近些年的写作,主要是从平凡的人生、平常的日子里,发现奇异的内涵,努力写出人物的奇异性。比如在长篇小说《赤脚医生万泉和》《香火》中,就有好些人物是奇异的。一万泉和就是其中的一个代表。
这些人物,既是艺术创造,又有生活的根基,我在农村时见过他们,和他们相处过,他们不是天生存在于我的脑海中,、更不是从天上掉下来,掉进我的小说里的。
我在长篇小说《战争合唱团》的创作谈中,有这样几句话:“有的地方,它完全是天马行空,恣意妄为,而有的地方,却又如同泥巴一样笨重而邋遢,它可能就是植根于现实土壤中长出来的一个奇葩,这是一个杂交的文体文本,是由写作者的任性和混乱的现实杂交而成。写作者的任性,是因为写作异象时的诱惑、冲动和自我挑战——无论这种任性,最后是走向成功还是走向失败,至少,尝试过了。”
小饭:这个问题比较“坏”——有没有那么一刻,范老师觉得错误地选择了文学,选择了写作——起因是,因为文学创作而给生活带来了非常糟糕的经历或人际上的麻烦?
范小青:从事任何职业,都可能给生活带来非常糟糕的经历或人际上的麻烦,文学并不见得就特别强烈。但是因为写作者多半心思复杂缜密,又爱钻牛角尖,想得太多,想象力(甚至是幻想)太强大,所以在文学的人际关系中,确实经常会遇到一些难题。我的化解方式就是简单化。我的为人处世之道就是绵中藏绵。如果用负负得正的说法来诠释,那么绵绵可能也是另一种形式的锋芒呢。
有人说我温和,温和的人似乎给人的印象都是慢性子,其实我恰好相反,我是一个很急的急性子,所以我不耐烦走复杂的程序,无论是工作也好,生活日常也好,与人相处也好,有时候就会简单到很粗疏,得罪人而不自知。这是一面,另一面,若真的被人得罪了,可以不在乎,无所谓。
记得在二十年前的一次会议上,那是大家对我的作品的研讨,陆文夫老师开头讲话,鼓励我一番,最后说,小青是一个最怕得罪人的人。然后就是会议开始,主持会议的黄毓璜老师说,小青虽然是一个最怕得罪人的人,但同时她也是一个最不怕被人得罪的人,所以你们畅所欲言,有什么说什么,她不会生气的。
陆文夫老师和黄毓璜老师已先后离开我们。离去的师友,他们一直都在我心里。
我没有觉得自己错选了文学创作这条路,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在这条路上多有成就,多么了不起,而是因为,一、我没有尝试过走其他的路,也许别的路上风景更好,可惜我没有遇到也就无从比较,无法得知。二、我在写作的人生中,有困惑有苦恼,但也始终是有乐趣的、很开心的。
你的问题大大地勾起我说话的欲望,我再废话几句。说到人生的道路,我在下放当知青的时候,积极参加劳动,要求进步,大约在1976年的春天,县委要选拔年轻干部,我也在名单中,恰好那一天来考查时,作为大队团支书的我,被大队派了一个活儿:名义上是带领团员青年平整土地,实际上是平整人家的坟地。真的不作兴,罪过罪过。
这边在大队部,对我的考查并不顺利,大队书记不赞成,这事情很轻易地就黄了。大队副书记是支持我的,所以他特意站在我们回来的路口等我,但他也是有原则有组织纪律的,不便多说,就只对我说了一句:再锻炼锻炼。
后来过了一阵儿,麻木不仁的我忽然思想了一下,这大概是扒人家坟头的报应吧。
现在回想,如果当时的考查通过了,我会走上一条什么样的路,我最后会是什么样子,我完全无法预测。
再回来说到你的问题,有没有哪怕一瞬间觉得错选了职业,好像没有。也许有过,但是“忘记”了。有的时候,在写作最困难的时候,通常是在长篇的写作过程中,碰到瓶颈,而且长时间卡在瓶颈中,很焦虑,很郁闷,走投无路的感觉,即便那样,也没有责怪自己选错了行,只是怀疑自己的能力、精力、体力等等。
小饭:你曾说你最大的特点就是“忘记”,这是一门技术活儿——我很想知道,这是你一种学习和处世的自我选择之后的应变机制吗,觉得大部分事物其实对自己的精神生活并不重要?
范小青:我的“忘记”,原因之一,我本身就是个忘性较大的人,而且脸盲。如果一个人的长相没有什么特征,我可能见过三次都记不住。真的很不礼貌。原因之二,是一种自觉或不自觉的心理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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