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全新修订文字,梳理脉络,删除少部分重复内容,以期清晰呈现其大起大落之一生。艺术家的超前意识总是难以为普通人所接受,误会像影子一般不肯离开他。同苦难不懈搏斗的人生能给人以震颤心灵的激励。
★ 作者近距离采访,见证艺术大师的晚年,透露真情;追求史实与艺术的统一,虽为传记小说,却真实而富有生命力,借此形象,可见现代中国画坛和中外艺术交流的风云变幻。
★ 新增老照片插页,附赠刘海粟大事图记小画册。结合书中内容,精选刘海粟一生各时期不同风貌的画作,梳理其主要人生经历,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 书口喷印刘海粟亲笔签名及钤印,增添纪念意义。
第五章 模特儿论战(节选)
海粟想,罚款的处罚大概也就如同涂在《最后的审判》裸体上薄薄的一层颜色吧!米开朗琪罗为了保护他的壁画,不得不委曲求全,做出如此的牺牲,他为了保住在美术学校能使用人体模特儿,也只好同意送给危道丰之流一块遮羞布了。
他微微一笑:“如果于真理、于我人格无损,我愿做出这个让步!”
郑雯说:“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刘先生和美专,罚款也不用您拿出来,判过就算了!”
他已理解了他们的良苦用心,诚挚地说:“我能理解,谢谢你们!”
开庭那天,法捕房探长和一个捕目护送刘海粟到地方法院。在候审室里,法警让他坐在一条指定的长凳上。他西装革履,卓立于一群贼眉鼠眼的候审者中间。他心中突然蓬生起一种受了侮辱的愤怒!在中世纪,布鲁诺说地球绕太阳运转,公开和教会唱反词,被活活烧死在火堆上,让他下地狱。伽利略不收回他的“异端邪说”,终生被监禁……突然,被侮辱感衍化成一种自豪。他的思绪忽地飞向了1860年6月30日的英国牛津大学博物馆礼堂。
牛津大主教威伯福斯和赫胥黎为达尔文的新著《物种起源》在论战。
达尔文在这本书出版之前就说过:“我将要受到的打击之多,一定会超过我所得到的便士的数目。”赫胥黎读过这本书后也对他说:“如果不是大错特错的话,很多的辱骂和诽谤已经为您准备好了,希望你不要为此而感到丝毫的厌恶和烦扰。你可以信赖这一点,你已博得了一切有思想的人们的永久感激。至于那些要吠、要嗥的恶狗,你应该想到,你的一些朋友无论如何还有一定的战斗性!”他明确地告慰他,“为了您的理论,我准备接受火刑!”他又加强了语气说,“我正在磨利我的爪和牙,以准备保卫这一高贵著作。”
场内,主教正在慷慨陈词,挖苦、嘲弄达尔文和他的追随者,听众情绪激动,主教洋洋自得,似乎他已把达尔文的学说批得像一块百孔千疮的破抹布,但他还不满足又转过身来,要给对方致命的一击:“我还想问问坐在对面那个企图把我撕得粉碎的赫胥黎教授,既然人是由猴子变来的,那么请问,跟猴子发生关系的,究竟是你的祖父那一方,还是你祖母那一方?”
赫胥黎不慌不忙地走上讲坛。海粟的心随着赫胥黎也走上了讲坛。
“达尔文的学说是迄今为止对物种起源作的最透彻的解释!”赫胥黎转过话头,直指主教演说中的诸多谬误,予以一一批驳后说,“这说明大主教对生物学一窍不通,对进化论极端无知!”
教徒们像鼓胀的皮球被戳了一刀那样顿时泄了气。
海粟的心跟着赫胥黎的心在跳动。
“至于人类起源于猴子,不能这样简单地直解,这是指起源,是指人类从猿猴那样的祖先经过几千代的演变进化而来的。”他指出主教的提问是某种感情的借题发挥,他说:“人类没有理由为自己的祖先是猿猴而感到羞耻。我认为,如果我们的祖先是那些庸俗的、信口雌黄的人,那倒是应该感到羞耻的。因为这些人对科学不仅愚昧无知,而且还要干涉科学问题。因此他们只能用强词来压倒对方,只能用诡辩的辞令和宗教偏见把听众的注意力引离辩论的真正焦点而企图战胜别人!……”
……
“传被告!”
法警把他引进法庭。
嗬,场内挤满了人,他看到了他的同事、学生、记者和社会各界关心此案的人士。
他的心还处在牛津论战的激动中。虽然他不敢把自己和达尔文、赫胥黎相提并论,但他感到彼此的斗争实质是相同的。他们的敌人是教会,他的敌人是封建礼教、黑暗势力!他们都代表着科学和进步,他们的敌人都代表没落和死亡。不管从米开朗琪罗身上,还是达尔文身上都可看出,毁灭的力量从来也不可能压倒新生和创造的力量!即使敌人暂时取胜,那也是假胜,短暂的胜利!他微笑着走向被告席!
当他的目光掠过原告席,看到危道丰、姜怀素俨然稳操胜券的样子,一股激愤之情油然而生,他暗暗咒恨起这个颠倒是非的世道来。他冷冷一笑,挺起胸背,巍然地挺立着。
郑推事穿着法官的黑色大袍,威严地敲了下铜钟,旁听席上的嗡嗡议论声戛然而止,法庭立即显示出特有的肃穆和庄严。危道丰的律师代表原告对被告提起控诉。他在历数了刘海粟的罪状之后,以教化风俗君子的语气说:“学校乃圣人之堂,刘海粟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圣贤之堂中,设置模特儿,众目睽睽之下,令其一丝不挂,名曰人体艺术,实则倡导淫风……”
“推事先生,”吴经熊律师站起来,“我反对议论与本案无关之事!”
“反对有效!”郑推事敲了下法钟。
“好好好!”危道丰的代言人清了清喉咙接着说,“危道丰先生乃堂堂上海县长,整饬上海淫风败俗,提倡礼义廉耻,是其责无旁贷之义务,正大光明,无可非议,而文妖刘海粟,不以其伤风败俗为耻,反自诩为‘艺术叛徒’,公然撰文发于报端,攻击危长官,辱骂其人格,法庭应予以严惩,以儆效尤。”
“被告,”郑推事例行公事般问,“姓名?”
“刘海粟。”
“籍贯?”
“江苏常州。”
“你为什么反对危长官行使整治风化?”
“推事先生,我没有。上海风气的淫靡,由来已久,我亦深恶痛绝,并多次呈请整饬。”刘海粟大声申辩着,“我只是反对取缔美术教学上的使用的模特儿。因为我是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校长,我有义务、有责任为保证我的学制正常实施而进行辩护。模特儿之于美术,犹如实验器具之于化学、物理,解剖之于医学之教学公器,并非我刘海粟之独创。在西欧、在美国、在日本,美术学校比比皆是,模特儿是一种高尚职业,且不说那些举世闻名的博物馆、美术馆的珍藏中有多少表现人体美的艺术杰作,就以世界最大、最著名的西斯廷教堂的壁画《最后的审判》为例,米开朗琪罗在那幅杰作中画了五百个人物,都是赤足裸身陈于上帝面前,接受善恶的审判,教徒们并未因见裸体而生邪念,而是深感上帝的威严,诚心忏悔。它虽然曾在很短时期被要消灭‘异端邪说’的狂徒教皇保罗四世指责为让天使和圣徒一丝不挂、伤风败俗,全然没有天庭的华饰和威严,而令其给那些裸体穿上裤子和裙子,可没过多久,他一下台,这些裤子和裙子就被脱下了,成为全世界礼拜的艺术珍藏之一。艺术是任何邪恶势力都不能使之消亡的。再说拉斐尔的《西斯廷圣母》,画上那些裸身赤足的天使,使人深感她们是圣洁的象征、无垢的天光,自空中招人向上……”
“被告!”郑雯打断了他旁若无人、滔滔不绝的演讲,“那是在外国,你的学校可是在中国的土地上。”
“推事先生说得对,我的学校是在中国的土地上。”海粟意识到郑推事这样提醒他并无恶意,“我们办校的宗旨就是研究高深的美术。回溯中国艺术的发展史,不难看出,中国最早的绘画,多取材于佛教,佛教自印度传入,佛像亦尽是裸体赤足,像敦煌的壁画,龙门、云冈的石窟,所画、所刻之佛像人物,无不是裸体。这不仅无损于佛法之庄严,也展示着人体艺术的优美。人体结构的和谐完善,早为我们的祖先所认识,没想到时至今日,人体艺术之美却被某些嘴上仁义道德,实则男盗女娼的伪君子所诋毁,认为是倡导淫风恶俗,岂不哀哉!……”
“推事先生!”姜怀素气得脸色泛青地站了起来,“我抗议被告利用威严的法庭散布异端邪说,攻击他人,应予严惩!”
吴经熊反驳说:“这不公平,是你们首先挑起辩论,为什么不准反驳?”
“被告,今天不是学术讨论,是审理你侮辱危道丰人格,毁谤他名誉一案!”
“我并没有侮辱危道丰的人格!也没有毁谤他的名誉,我只是就他无理地把上海滩无赖、流氓兴风作浪的淫靡罪名,强加在我们美专教学使用模特儿身上而进行申辩。伟大的艺术家席勒在《强盗》第一版《序言》中就说过:‘假如有个大家都熟悉的甲虫,把珍珠弄成粪丸,假如也有火烧死人、水淹死人的例子,难道就应该因此把珍珠、火、水都一律查禁不用么?’说得多么的好啊!由于无能整饬上海邪风恶俗,而迁怒、嫁祸于我们美专的模特儿,为什么不准我申辩?难道辩驳就是侮辱人格、诽谤名誉?……”
郑雯唯恐让他继续说下去,会激怒危道丰一伙,不好结案,就敲起了铜钟:“被告,你又强辩了!”他扬了扬刊有《刘海粟函请孙传芳、陈陶遗两长申斥危道丰》一文的《申报》,“你在文章里,明明毁谤了他人名誉,危道丰是政府任命的官员,你骂他不学无术和招摇。”他把报纸重重往法案上一放,以示对被告施以压力。
“推事先生,”海粟答辩道,“我认为这两句话用得非常准确,没有恶意。我所说的不学无术,是指艺术。如果危道丰懂艺术,他就决不会要禁止模特儿的,也不会攻讦为破坏风化。他有没有别的学问我不知道,他不懂艺术这是事实。”
“危道丰是上海县长,你为何攻击他招摇?”
海粟辩道:“正因为他是大权在握的县长,他就滥用手里的权力,动不动就要抓人,动不动就想查封。如今是民国了,还能如此无视法律,随心所欲,想要开罪哪个就开罪哪个!这不是招摇又是什么?”
“推事先生!”危道丰的律师猛地站了起来,“被告这是强词夺理,他在文章中骂危长官与他人狼狈为奸。狼狈是兽类,是凶恶的东西,这两个字又都从‘犭’,这完全是存心侮辱长官的人格!”他愤慨地拍拍报纸,“这是铁证!”
郑推事说:“被告,这总是侮辱、毁谤了吧?”
海粟心里暗暗好笑,抠字眼,我可不在乎。他说:“并不,推事先生!‘狼狈’这两个字是形容词,兽名于人,并无侮辱之意。比如有些人为了让孩子好养,出于爱儿心切,将男孩子取名‘阿驹’、女孩取名‘阿凤’‘阿燕’,皇帝还自称龙种,我就将我的长子取名‘阿虎’,龙、驹、虎皆为兽,凤、燕为禽。这种例子无计其数,是一种爱护,而非侮辱。又如‘麒麟童’,是他自己取的名字,麒麟也是兽,他总不会自己侮辱自己吧!”
旁听席上响起了哄堂的笑声,还有人鼓起了掌。
“肃静!”郑推事敲了下法钟。他正暗自高兴。他还从未审理过这样的案件,真理撕开了伪善的面纱,他这个执法者却被迫要违心地留给伪善者一点面子。滑稽!法律是团泥巴,任有力者将它捏成什么就是什么!这就是当今中国司法的独立!他不得不正色道:“你这话虽然不错,但总是恶意!”
海粟还想辩驳,但被制止了。“肃静!”郑推事缓缓地站了起来,黑色的大袍像蝙蝠展开的黑色翅膀,法庭内外立刻鸦雀无声。他说:“现在宣判审理结果:对被告处以罚款50元。退庭!”
海粟被他的学生和同人簇拥着出了法院,在法院门外的台阶上,他被一群记者围上了。他们争先恐后地向他提出问题。
一个人问:“刘海粟先生,您对这样的审判结果,做如何评价?”
海粟本来想说,50块钱的罚款,就像米开朗琪罗的学生、画家丹尼尔给《最后的审判》上的那些裸体涂上的一层薄薄颜料,决不会遮盖它永久的艺术光华的。但为了兑现对吴律师、郑推事的许诺,他没有说,一笑了之。
“刘先生,”又一位记者拦住他不放,“今天的宣判,是否意味着历时十年之久的模特儿论战已经结束了?”
在此之前,海粟还未想到这个问题,可答案早在他心中了。他禁不住脱口而答:“非也!在我们站立的这块封建礼教沉积深厚的国土上,这不过是乐章的暂停、休止音符而已。艺术和礼教水火不容,这需要长期以至几代人的坚持不懈的斗争,才能摧毁它根深蒂固的根基……”
始光担心他又要口若悬河,引发新的事端,便不顾一切地挤上前去,推开记者,拽住他说:“海粟,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