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还读雨果吗?
今天我们还读雨果吗?这个问题多少有些冒犯之意。我们依然在读雨果,而且可以给出无数的证明:雨果不仅进了法国的中学教材, 甚至他的《就英法联军远征中国给巴特勒上尉的信》还进了中国的初中语文教材。《悲惨世界》的音乐剧在世界各地轮番上演,当听到“世上的苦难者 / 希望的火焰永不熄灭 / 纵使*黑暗的夜,也终将会结束/ 旭日会东升”的歌词,又有几个人会不为之动容呢?还有巴黎圣母院,2019 年 4 月的那场火灾更是烧出了《巴黎圣母院》各种语言版本的读者,我们骤然发现,原来继承雨果遗产的,早已不再局限在法国的范围内。
作为浪漫主义的中坚人物,雨果已经在法国乃至世界文学史上成为一个坐标,这是不争的事实。无论是将《艾那尼》(Hernani)的彩排和首演变成与古典主义的决战,还是从向往“要么成为夏多布里昂,要么就什么都不是”的小天才到*终成长为一代文人的精神领袖, 雨果都用他的一生证明了文人能有的*好的模样:以文字为武器,独立于任何具体的政治派别之外,介入社会,呼唤正义、真理和自由,在想象域实现人的解放。当然,那还是一个可以有“文人”这个特殊物种的时代:文字尚不过剩,既可以像福楼拜那样写得节制,可以像巴尔扎克那样写得宏阔,也可以像马拉美那样写得唯美,但是,只要自己有节操,不管怎样都还不会成为一个任权力搓揉的笑话。从一场 欧洲的文学运动到世界性的思潮,浪漫主义的灵魂不仅深入文字,更是深入由文字带动的理想,革命的、政治的种种场域,而浪漫主义的领袖也不再被动地停留在文学的领域内,他创造想象中的美好伦理与 美好国家完全可以成为政治理想加以推广。我们可以在这个意义上理解为什么“西洋小说”几乎是在才进入中国的时候,雨果的《悲惨世界》就被选中,而且是由并不懂法文的陈独秀与苏曼殊一起翻译的。 浪漫主义之后,再也没有一个时代能够将人类进步的理想与文学的理想叠置在一起。同样是流亡,也同样是被迎回,维克多?雨果之后, 却几乎皆为悲剧。大家应该也都羡慕过 1885 年那场史无前例的国葬吧。1885 年,雨果去世,时任巴黎市议会议长的克莱蒙梭说:“葬礼必须具有国葬的特征。这将是各党派暂时放下分歧达成一致的唯一 机会。给了雨果荣誉,法国也给了自己荣誉。”
但是无论是作为一种文学流派,还是作为一种思潮,浪漫主义远非一劳永逸的护身符。作为文学流派,甚至它还在世界范围寻找未来的时候,就已经遭到了法国文学“下一代”——或者可以说是同代人的狙击。1880 年,莫泊桑就《梅塘之夜》的出版致信《高卢人报》的社长,在信中他已经毫不留情地写道:“我们抱怨雨果的作品部分地毁灭了伏尔泰和狄德罗的作品。通过浪漫主义者那华而不实的感伤 癖,通过他们对法则和逻辑的系统无知,蒙田和拉伯雷的古老常理、古老睿智在我们国家几乎荡然无存。他们用谅解的概念替代了公正的 概念,在我们中播撒了一种充满怜悯和感伤的情感,它已经取代了理性。”甚至更早,就在《悲惨世界》才出版的 1862 年,福楼拜就已经“感到莫大的苦恼”,认为《悲惨世界》在“错误地描绘社会”, 说“雨果老爹看不起科学也是真的,而且他也证明了”。便是中国*早的雨果译者鲁迅,也曾经说过“与其看薄伽丘与雨果,还不如看契诃夫与高尔基”。英国的批评家则对“法国的莎士比亚”不以为然, 认为“维克托(多)?雨果的戏剧涵盖了浪漫主义运动所有*糟糕的秉性”。就像浪漫主义作为思潮在日后多少遭到质疑一样,作为一种文学的或者艺术的态度,浪漫主义所塑造的“反抗平淡乏味的庸俗市侩的殉道英雄、悲剧式英雄(例如《悲惨世界》里的让?瓦让)、被放逐的天才、痛苦中的未开化人”也终究因为其非现实性丧失了效度。*关键的是,因为相信激情,相信灵魂有一万个理由挣脱社会秩序——一切秩序皆被浪漫主义者判定为旧的,因而也是有害的—— 的束缚,激情的盲目性也会导致浪漫主义成为一切非理性的利器,否则又如何解释某些极端主义者总是对浪漫主义的激情抱有格外的好感呢?例如希特勒,他就曾经狂热地发起过对瓦格纳的研究,也将瓦格纳捧到了至高的位置。
因而浪漫主义纵然能够成为那个变革的时代的通行证,却不能保证因此获得永世的“免死金牌”。当浪漫主义者还勇立潮头之时,他们没有想到,20 世纪会以更加彻底的方式否定也曾经是先锋的他们。叶芝说:“一切都变了,那样彻底,一种惊骇之美已经诞生。”唯物的世界全面到来,浪漫主义者积极维护的灵魂的至高无上束手无策。曾经,文学是这个世界变革的加速器;今天,文学赋予自身的使命却是让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能够慢些、再慢些。人们放弃了通过唯一理想对人类进行锻造,让人类的灵魂得以升华的梦想,于是文学也放弃了通过对理想社会和理想人类的想象从而引导人类进入“更好的”世界的梦想。
所以,我们有了这个问题:如果文学赋予自身的任务发生了变化, 我们还要读浪漫主义吗?我们要从浪漫主义中读到什么?克莱蒙梭当年十分正确地选择了“荣誉”这个词,但是在“荣誉”之外,尤其是法兰西的荣誉之外,雨果这个人,雨果的浪漫主义诗歌、小说、戏剧和随笔——与浪漫主义的澎湃激情相得益彰的,是作为浪漫主义* 代表的雨果在文学所有的体裁上的纵横恣意——究竟为我们留下了怎样的遗产?雨果除了在历史上的坐标意义之外,还有跨越历史、跨越国界、跨越语言边界的存在意义吗?
我们当然无法简明扼要地给出这个答案,因为一方面,穿越了一个多世纪的雨果,并不是只用“浪漫主义”的标签就可以定义的;但是另一方面,浪漫主义又不失为一个抽象的、没有时间界限的、不担任何风险的标签。雨果举起浪漫主义的大旗,固然有主动的成分在里面,但在一个变革的时代,又有谁不曾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呢?更何况浪漫主义从来都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它既是一个毫无争议的文学和艺术流派,更是一种起源于西方的思潮,和资产阶级革命的种种理念一起,在欧洲范围乃至全世界的范围进行传播,成为这个世界现代转型不可或缺的动力之一。
我们当然不怀疑雨果是一个浪漫派的领袖。至少,1816 年,当年仅 14 岁的维克多?雨果确定下一生的志向,骄傲地宣称道“要么成为夏多布里昂,要么就什么都不是”的时候,他是一个浪漫主义者; 写下《颂歌集》《东方集》《秋叶集》《暮歌集》中那些诗歌的雨果也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引发古今大战的《艾那尼》出自一个浪漫主义者之手;而《巴黎圣母院》里所有对自由的向往、对旧秩序的控诉也可以被简述成一个浪漫主义者的理想。只是,写下《悲惨世界》的雨果呢?在《惩罚集》里,高声吟唱“人活着就要斗争;所以,活着的人们 / 在脸上抖擞精神,在心里充满热忱”的雨果呢?即便可以被描述成革命浪漫主义的壮志豪情,恐怕也不是我们今天所理解的“浪漫主义”可以概括的了。
更何况哪怕是被当作单纯的文学流派来看待,我们也不能就文学上的“浪漫主义”给出明确的定义。《艾那尼》之战说到底也不过是后来才被文学史家定义为开启浪漫主义运动的起点性事件。即便论起法国浪漫主义诗歌——不要忘了诗歌是浪漫主义*主要的文学形式——的三大奠基之作,亦即雨果的《颂歌集》、拉马丁的《沉思集》和维尼的《古今诗集》,似乎也并不能够在一个统一的诗歌创作理念下加以观照。如果真的要说这三部在 1820—1822 年完成的诗集有什么相似之处,那就是三位浪漫主义诗人都在之后的数次重版中一改再改,始终无法给它们一个确定的、完成的形式。雨果在《克伦威尔》序言里所宣称的那种作为“一面集中的镜子”,“不仅不减弱原来的颜色和光彩,而且把它们集中起来,凝聚起来,把微光化为光明,把光明化为火光”的新时代的戏剧即使能够作为浪漫主义文学的理念存在,揭示的更是文学要在即将来到的新时代里全面参与革命的野心,它并没有清晰地将作为一种新的文学的规律或者法则呈现到我们的面前。
所以我们就姑且把浪漫主义当作一个时代吧:动荡的、不断变化之中的、对旧秩序充满破坏力的、对新世界充满怀疑的,但还无比信任和彰显人的力量的一个时代。在这个时代,历史就是一出大戏,而浪漫主义则是支配这出大戏得以呈现的“自然法则”。
维克多?雨果见证了这个时代,用个人的经历,也用他的作品。在法国文学史上,我们也很难找到能够在这个意义上和雨果比肩的人 物。他自己就是一个文学的熔炉,把这个时代的历史材料、社会经验、个人感受统统地扔到了这个熔炉里,生产出带有鲜明的个人标记的产品。他也见证了从诗歌、戏剧到非韵文以及小说的文学主要形式的过渡。他把诗歌、戏剧和小说都发展到一个高峰。所谓的高峰,还真不是泛泛而指,而是说,他的光芒让这条道路越走越窄,山尖上已经再无容人之地,未来只能另辟蹊径,从半山转道,或者干脆在山脚下就开始探索一条别人没有走过的道路,发展出另一个高峰。
也是因着这一点,我们认为,维克多?雨果可以被当作法国文学史上的典型人物,得到我们的重新审视。这远不意味着他能够代表法国文学的全部风景,甚至并不意味着他是法国文学*“好”的风景, 而是意味着以他为起点,我们可以往不同的方向探索到法国文学的全部风景。往前走,是他在《克伦威尔》序言中所谈到的“古代”,他竭力跳脱的“古典主义”,甚或还有更早一些的“神话时代”,是以《*》和荷马为源头的神话和史诗的(西方)法国文学;他的同时代,即他所站立的“今天”,是所有意义的旧秩序被破坏了,在杂乱无章中探索新理性和人类未来的“今天”,依据雨果自己的理论,就是以莎士比亚为源头的戏剧的(西方)法国文学,是认真考虑容纳社会日常,描写社会日常,甚至介入社会日常的文学时代,是以从普通人等中抽离出人性为文学终极任务的文学时代;再往后走,就是让他的预见失败的未来时代,文学没有朝着他给出的范式——而且他真的给出了范式吗?——得以延续,社会更不是照着他描摹的理想得以重建。但是,他的理想、他的范式却成了靶子,同时也成了我们转向别的道路的理由。即便是后来对雨果持一定批评态度的福楼拜,也在一生唯一一次与雨果相遇后,充满欣喜地写下了这样的字句:
我很享受,能在近距离凝视他,他身上散发的光芒像是戴了顶镶满宝石的皇冠一样。我望着他的右手出神,那只手写出了那么多美妙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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