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会雅集
不断的搜古,董其昌的足迹游历渐丰,过眼书画愈多,但过程中的快乐甚至是沮丧也许只有自己才能体会,毕竟很多时候也不是所求皆得,也会“求之数载,不得一观”,如在题跋巨然《山寺图》时言:
此卷在梁溪华氏家,余求之数载,不得一观,今为公甫所有,得展玩竟日,其墨法笔法,不可以格数辄较量也,卷末诸名手论之备矣,余何容赘,甲辰六月三日,过南湖观,因题,董其昌。
虽如此,此时书画的流通实则似畅通的流水,因需而转,因好而收,不断的雅集和会让此道中人乐此不疲,身在其中,董其昌也不例外,尽管此时参与书画收藏和流通者为数众多,各种身份角色也往往同时集于一人身,但也仍有偏重,因其不同的身份角色出现不同的流通交换方式。为方便了解,大致而言,可分为两类,一种是交换互易,多发生在文人士夫的雅集上,也称其为和会。和会中物物交换是常见方式,也是一直存在的一种交易方式,如宋代米芾曾以砚山和苏仲容交换得到一座宅子,成为此后的海岳庵。和会也是晚明书画藏家之间交易古董、书画最常见的方式。当时古董和书画并没有截然分开,藏家之间经常会用一方绿端砚交换唐拓的法书,或一个汝窑花瓶换一幅花鸟画。另一种是购买购卖,多发生与书画商人或大估的交易中,也就是用银钱直接买卖。但此分类不能截然,不少时候书画商人之间、藏家之间、或者藏家和商人之间也会组织和会相互交换,当然有时也直接购买,在具体情况中也难以严格的区别。可想董其昌在收藏中就参与过许多的和会,在跋《国诠书善见律》中言:
余为史官时,友人以此卷求题,爱其楷法遒媚,余和会,不可得,已于黄坐师学士硕宽堂再见之,流传入新安汪宗孝手,三十年始收之箧笥。观其行笔结构,皆褚河南冢嫡,非宋以后书家所敢望也,以赵文敏正书校之,当有古今之隔,识者不昧斯语,董其昌跋,时年八十。
从题跋可知,董其昌早年就见过此法书,但当时和会时不可得,其后该作品几经辗转,最后终于还是被董其昌收入箧中。在跋赵孟頫《春郊挟弹图》时又说:
赵吴兴挟弹走马图,余以丙申岁得之武林,是时又有支遁洗马图,亦吴兴笔,今皆与好事者相易古画,盖予好山水,于画马非所习,我用我法耳,董其昌戊申重题于雪浪轩。
其中赵孟頫的《挟弹走马图》是“余以丙申岁得之武林”,究竟是如何而得,从大估手中购买?与人相易?或是朋友送得?没有言明,又云“今皆与好事者相易古画”,很显然,此处提及的赵孟頫马图董其昌已经易出,其中换得了什么古画,仍不可知。相互易画时究竟是换到什么作品,有时董其昌也会说明,如在跋赵孟頫《头陀寺碑》中言:
生平见赵承旨书,皆不及此卷,有右军之灵和,迥出怀仁圣教序远矣,过广陵,予友婴能吴君以宋张瑞衡卷易去,婴能善护持之,董其昌志。
这次董其昌用赵孟頫《头陀寺碑》换得了张瑞衡卷。以上几个例子可见,这种和会相易的方式是董其昌获得书画的方式之一。又如在题赵孟頫《长林绝壑图》时言:“初藏余家,己巳中秋,越石以设色倪迂画易归,皆元画神品也。玄宰重题。”从题跋可知这次董其昌是和和王越石交换,以赵孟頫画易倪瓒画。
彼此交换相易是当时比较常见的方式,可以推想,这种交换或者是预期的,或者并没有预期,一般是一些同道中人相约聚会,各自出示所藏,相互赏鉴,如果看到对方有自己心仪的作品,便可以相互协商。又或者是就某一个系列的藏品进行有主题的和会,大概类似今天就某个主题的展品交易会,如对赵孟頫的马图,董其昌似乎就打算进行一场以马为主题的收藏,尝言:“余尝欲和会三赵画马为一家。三赵者,赵令穰、千里、子昂也。”122可见藏家也会有预期的进行和会,有一定的主题并且是有组织的进行。
预期的和会自不必说,随机的和会,也许就发生在一次雅集或聚会上,张丑就曾记录一次聚会中和友人相易书画的事:
岁丁巳之夏五,新安王仲交以伯时书画慈孝故事八则见示,初意盖欲得余跋以为传家精玩耳,及余徐阅之,见其画较《九歌图》尤细润而古雅,每则伯时亲书其事迹,且澄心纸本也,末用伯时龙眠印章二,押字一,皆奇伟,亦雅胜其平时,私心拟购之以自快,卒难发诸口,居倾之。余亦出书画纵观焉,属有天幸,仲交极喜余家赵子昂画卷,把玩至不忍去手,比时余欲得李图,王欲得赵画,坐客为之和会,彼此竟相易,自是御李斋名若益著,而伯时妙迹从此无双成有双矣。
从张丑的记录,本来新安王仲交携古画来意欲求跋,张丑见图后便想收藏,归为己有,但又不好直言,便出示自己的藏品,相互赏玩中,对方又中意自家赵孟頫作品,于是和会相易,促成了张丑的愿望,不失为一段佳话。
和会交易在董其昌的日常鉴藏中大概是极寻常的,有时甚至还不免遣书问询,如下一封手札就提到相互通告约会之事:
而倪玉川令小仆寻之,云在常州,常州不知在何处,今不佞以十五日至常州矣,倘玉川在无锡得其来会同观吴氏书画,甚便交易,幸足下遣人到其家问之,其昌生顿首。
信札中董其昌正在询问好友对方的位置,并告知自己到常州的时间,约定时间,为同观吴氏书画进行和会交易,可以想象,又是一场雅集交易等待开始。
和会的进行和开展,董其昌有时是组织者,有时是参与者。事实上,即便是在多种形式的和会中,董其昌也不是每次都可以顺利的交换到心仪的作品,易画双方需要协商一致,其间也有很大的随机性。因此,易画不得也时常发生,《珊瑚网》中就记董其昌想得沈周《阳冈图》却没有易得,汪砢玉有跋:
启南之画,故法大痴,亦是其本色,乃所图阳冈亭子,独作老米笔,苔点更圆活生动,尝闻翁积画盈箧,俱未点苔,语人曰:须清明澄澈时为之,盖山水林石家以点苔为眉目,古人极不草草,时董太史欲以子久山水相易而未果,乐卿记。”
可以想见,雅集和会如同小型的书画赏鉴交流会,参与者多是文人、藏家或从事书画交易的文化人物,如果足够风雅,必然会在优雅的空间中进行,也许还会有燕乐歌舞,既是一场高雅的艺术博古会也是一种商业活动,而此举也更符合文人身份和品位。可能在和会鉴赏之余,有时也会进行创作笔会,对董其昌来说,见到新鲜藏品后,也往往会临写一番。癸丑年(1613)中秋,董其昌自家的书画船停泊在镇江,时有新安人黄中舍携惠崇《春江图》与董其昌相见,董其昌也拿出了他所认为的王蒙绝笔《青弁隐居图》,黄中舍瞠目叫好,于是二人两画相易,董其昌当下即临《春江图》,还没有临好之时,又有好友朱敬韬来,见其所临,便要抢夺。事见《大观录》卷十九《董香光仿惠崇册》。今天从董其昌在题跋中的记录,依旧可以想见当时文人雅士人共同赏玩的畅怀。
日复一日,拜访收藏或大估上门,赏鉴作品,参与和会,组织交易,似乎是董其昌的日常,揣摩董其昌易画时候的心情,也并不执着于物,不愿出手,如在题自画《秋兴八景图》第一幅时言:
余家错藏赵文敏画有《鹊华秋色卷》、《水村图卷》、《洞庭两山》二轴、《万壑松风》、《百滩渡秋水》巨幅及设色《高山流水图》,今皆为友人易去,仅存巨轴学巨然《九夏松风》者,今日仿文敏并记,庚申八月朔前一日。玄宰。
这也不由使人发问,既好之甚深,一旦收于箧中,又何故轻易转出?不执着于物,这种态度其实不仅表现在董其昌身上,不少其他藏家往往也会频繁的相互交易。考其原因,不免要观察此时文人和书画的关系,从经济角度来看此问题,似乎不能排除其中盈利的目的,但谋生之需要和收藏人数众多的原因外,文人对书画的态度也是值得注意的,此时的文士和藏家对书画的鉴藏似乎更多是为了赏鉴,而不仅是束之高阁的收藏。米芾曾言:
书画不可论价,士人难以货取,所以通书画博易,自是雅致,今人收一物与性命俱,大可笑。人生适目之事,看久即厌,时易新玩,两适其欲,乃是达者。
从董其昌的行为看,显然是米芾的追随者,赏玩大于占有,所谓自古无不累心之物,而有为物所乐之心,赏心雅事一直是文人对精神愉悦的追求和表达。就书画的赏、鉴、藏而言,赏、鉴的意义在某种意义上大于单纯的藏,是故此时书画的流转畅通而精彩。从如上题跋可见董其昌曾经拥有不少赵孟頫画作,但几乎都不断易出,也可以说,正是书画交换的频繁,获观书画才会相对的容易,董其昌能经眼见众多赵孟頫书画才成为可能,而多次的把玩深究,也使董其昌自信的自言可以与赵孟頫相较:“余与书似可直接赵文敏,弟少生耳,而子昂之熟,又不知吾有秀润之气,惟不能多书,以此让吴兴一筹,画则具体而微,要亦三百年来一具眼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