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父的“穷则思变”的勇气给后代子孙带来了转机,可是作为第一代进军城市的“移民”,曾祖父扎根立足的过程充满艰辛。
这对离乡背井的年轻夫妻靠给人做衣服维持生活,按照习俗,衣服做好交付给主家时裁缝拿不到现钱的加工费,而是以“契约”的方式记账,每年的端午节、中秋节、春节前才可以去清账。大家以诚信为本,兼具契约精神,这样的乡风民俗一直维护着社会的正常运转。但哪朝哪代也有人性差、人品差的人,记账之后是“赖账”,这种人家正好被冰心的曾祖父以达公遇到。可能现代人会觉得既然有账,可以上访告状打官司,总会有地方说理,有人给主持公道吧。问题是赖账的人拿准了小裁缝不识字,在写账的时候就做了手脚,即使打官司告状也打不赢。
春节前夕,以达公兴高采烈地去讨要工钱,却被无良人家赖了账,两手空空还生了一肚子窝囊气,等米下锅的年轻妻子又气又恨流着泪失望地走了出去。埋怨男人,男人已经很苦。咒骂不得好死的无良人家也要不回该得的工钱,一个老实本分的乡下女人也不可能找上门去骂个三天三夜,曾祖母觉得委屈,也觉得窝囊,正沮丧中的男人既没有被埋怨也没有得到安慰,当然也没有心思安慰失望的妻子,情绪稍微平缓之后才发现妻子不在跟前,想想好像有那么好大一会儿没有什么动静了,赶紧出去寻找,才发现人已经在墙角的大树上上吊了,得亏寻找及时还未彻底断气,救下来以后这对苦难中的年轻夫妻抱头大哭,对天发誓:如果将来承蒙老天开眼,赐给他们一个儿子,一定节衣缩食咬紧牙关供儿子读书!
年轻的农民要求不高,也没敢奢望出入头地光宗耀祖,只是希望儿子读书识字能帮着父亲记账要账。那时的农民还重男轻女,觉得女孩子顶不了门立不了户,所以接连生下四个女儿并没能让她们读书识字完成记账要账的心愿,直到第五胎蒙天赐谢家一个儿子,夫妻俩喜极而泣,终于老天开眼得偿心愿,这个儿子就是冰心的祖父谢子修先生。
冰心的祖父降生,使曾祖父一家艰辛的生活燃起双重的希望——有了传宗接代的香火;有了可以读书认字的希望的种子!这个男孩从落地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与姐姐们不同的待遇:一方面备受呵护与疼爱,因为他承载着谢家传宗接代的使命;一方面又被严格督促,因为他承载着谢家出个读书人改变被人欺辱历史的使命。他也确实没让自己含辛茹苦的父母失望,发奋读书,终于学业有成,远超出了父母“认字、记账”的愿望,他不仅仅是粗识文字,他成了一个“读书人”!不用再像父亲一样靠“手艺”糊口,他的努力改变了谢氏家庭的命运。
祖父勤奋读书,后来有了一份做塾师的职业,不仅有了一份聊以养家糊口的收入,而且交游甚广,朋友中有几位成了近现代中国赫赫有名的人物,比如严复,比如林纾。谢子修先生生了几个儿子,不仅预示着人丁兴旺,还个个读书。冰心的父亲谢葆璋排行老三,上边两个哥哥和父亲一样都做了塾师。
祖父很自律,也树立了很好的家风。从少年到老年,大部分时间用来读书、教书,读书、教书之余,喜欢交游。
冰心在福州时记得祖父闲时常到城外南台去拜访朋友,中间要经过一座大桥,距离不算很近,祖父坚持徒步来去不坐轿子。为何不坐轿子?一方面走走看看,锻炼一下身体,一方面就是“穷人家”的孩子不能忘本,不能小有出息就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祖父坚守着勤俭持家不奢华、不浮浪的本性。
偶尔也有例外。冰心听祖父说他拢共就坐过两回轿子:一次是他手里捧着一部曲阜圣迹图,身为读书人,身为福州尊孔兴文会的会长,觉得把“圣书”夹在腋下拿回家是对“孔圣人”的大不敬,可路途较远,也不可能一直捧着走路,破例坐了一次轿子,坐在轿子里把圣书一路捧回家。还有一次是他的老朋友送他一条小狗,小狗太小,不可能跑那么远的路,祖父又不能抱着小狗走那么远的路。
祖父自己不坐轿子,但也很替坐轿子的晚辈着想,不指责别人坐轿子,每当走在路上遇到晚辈学生,他们总是赶紧下轿子向他行礼致敬。因此他远远看见迎面走来的轿子,总是转过头去,装作在看街边店里的东西,免得人家下轿子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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