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宵酒醒何处:柳永词传(32开平装)》:
夜阑人静,柳三变读罢经典,在昏黄的灯光下合上书卷,偶尔会想起过去在扬州的时光。那时候父亲任扬州善赞大夫,三变终日在府内读书练字,与兄弟玩耍游戏,偶尔还会跟随父亲闲游扬州。
十里杨柳,干层云荡,万朵花开,这是他记忆里的扬州。城北清秀狭长的碧湖上,飘飘然一条画舫驶过,落红飞絮迷人眼,人仿佛将要融化在这烟花三月里。船上有歌女舞姬,从翠帷绣幕中隐隐露出半个身子,面容都是模糊的,但声音十分清晰,咿咿呀呀,唱的尽是李后主、温飞卿、韦端己那些镂玉雕琼、裁花剪叶的句子。
父亲轻哼一声,斥道:簸弄风月,不过艳科而已!
虽对风月情思还不甚明了,但柳三变确确实实被这“艳科”熏酥了筋骨,醉软了心肠,以至于后来在无数难眠的夜晚,常有浓情艳思、旖旎柔媚的调子在耳畔回荡。
当他再读到这阕流传于家乡的无名氏所写的《眉峰碧》,就像年至衰鬓,意料之外地邂逅了儿时在费县的黄口玩伴,他突然就懂得了让自己牵肠挂肚的是什么,也明白了自己的诗里究竟缺少了什么。“蹙破眉峰碧,纤手还重执。镇曰相看未足时,便忍使,鸳鸯只。薄暮投村驿,风雨愁通夕。窗外芭蕉窗里人,分叶上、心头滴。”
或是羁旅在外的清秀男子,或是蹙破愁眉的美丽思妇,记录下了这一腔如雨打芭蕉的心曲。笔者的姓名已经成为被时光掩埋的秘密,其间情思却如一坛愈久愈香的佳酿,经了春花秋月、夏雷冬雪,依旧醉人。
柳三变恍然惊觉,以前自己写的诗里有眼前景、身边事,却少了心底情。于是,再精美的文字,再工稳的对仗,都算不上锦绣文章,不过如同干巴巴的败絮,嚼之无味,弃之也不必可惜。
能令人在割舍时痛不欲生的,若非物质上太过贵重,便是精神上不容轻薄。柳三变希望自己能写下让旁人无力更改,不能丢弃一字的词章。《眉峰碧》的悠扬曲调在田垄山间回荡,昔日在扬州听到的音律词令也穿云破月而来,又顺便卷来扬州飞絮,撩得人鼻头发痒,连心尖仿佛也生了野草,柳三变慌了手脚。
除了功名,词名他也想要。那一年,柳三变十六岁,在崇安读无名氏词一阕,从此生了一颗词心。
对这首具有启蒙意味的词,他喜爱到了何种程度?
据说他将《眉峰碧》题写在墙壁上,反复吟诵,不知厌倦。待词名大振后,还把这件事讲给相好的歌伎听,或是为了博佳人一笑,或是情到浓时恨不得来一场精神上的裸奔,想让心灵与肉体一样,全与对方裸裎相对。多情种的赤子心,常常是一种尴尬的存在,让人欲舍而难离,欲信又止步。
再后来,那个并未在柳七的风流情史上留下姓名的歌伎,又把此事告与他人,不知是筵席间话头你追我赶才随意吐露,还是为了炫耀与当世才子的一度春风。总之,就像春风拂过不会留下冬天的死角,名人的八卦,也不会错过任何一颗好奇心。
坊间盛传,柳永读《眉峰碧》后“悟作词章法”,让原本只是崇安民谣的小令,一夜间风靡全国。甚至到了北宋末年,作词比做帝王更好的宋徽宗赵佶读罢,还御笔亲批:“此词甚佳,不知何人作,奏来!”可惜词臣曹组四处寻访,终究一无所获。
徽宗年间,词体俨然已可与诗并驾齐驱,正如赤日中天,娇花吐蕊。可是,在柳永生活的北宋初期,词虽不再被视为异端,到底还是不入流的。宋初词承花间派而来,柳三变年少时,张先、晏殊等宋词大家也是舞勺之年,尚无作为。所以,柳七的文学给养只能来自李煜、温庭筠、冯延巳等花间词人的作品,以及少许民间歌词俚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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