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吕思勉（1884-1957），字诚之，江苏常州人，历史学家，与陈寅恪、钱穆、陈垣并称为“现代史学四大家”。著有《白话本国史》《中国通史》《先秦史》《秦汉史》等。

第一章　总论

论史者率以汉、唐并称，其实非也，隋、唐、五代，与后汉至南北朝极相似，其于先汉，则了无似处，何以言之？

先汉虽威加四夷，然夷狄之入居中国者绝鲜，后汉则南单于、乌丸、鲜卑、氐、羌，纷纷入居塞内或附塞之地，卒成五胡乱华之祸。而唐代亦然，沙陀入据中原，犹晋世之胡、羯也。蕃、浑、党项，纷纭西北，卒自立为西夏，犹晋世之氐、羌也。而契丹雄据东北，与北宋相终始，亦与晋、南北朝之拓跋魏极相似，一矣。汉有黄巾之起，而州郡据地自专，终裂而为三国，唐有黄巢之起，而长安之号令，不出国门，终裂而为五代十国，二矣。不特此也，汉世儒者，言井田，言限民名田，法家则欲行均输，筦盐铁，初犹相争，至新莽遂合为一，功虽不成，其欲一匡天下，措斯民于衽席之安，其意则皎然也。而自魏、晋以来，人竞趋于释、老，绝不求矫正社会，而唯务抑厌其本性，以求与之相安。本性终不可诬也，则并斯世而厌弃之，而求归于寂灭，为释、老者虽力自辩白，然以常识论之，岂不昭昭如此耶？夫举一世而欲归诸寂灭，是教社会以自杀也。教社会以自杀，终非社会所能听从，故至唐而辟佛之论渐盛，至宋而攘斥佛、老之理学兴焉。然宋儒之所主张者，则以古代社会之组织为天经地义，而强人以顺从古代之伦纪而已；人心之不能无慊于古道，犹其不能无慊于今日之社会也。而宋儒于此，亦唯使人强抑其所欲求，以期削足而适履，此与言佛、老者不求改革社会，而唯务抑厌人之本性者，又何以异？此又其若相反而实相类者也。世运岂真循环耶？非也。世无不变之事，亦无骤变之物，因缘相类者，其所成就，亦不得不相类，理也。然则自后汉至于南北朝，与夫隋、唐、五代之世，其因缘之相类者，又何在也？

人性莫非社会所陶甄，今世社会学家言：人类已往之社会，大变有四：曰原始共产社会，曰奴隶社会，曰封建社会，曰资本主义社会。原始共产之世，遐哉尚已，吾侪今日，仅得就古先哲人追怀慨慕之辞，想像其大略而已。我族肇基之地，盖在江、河下游？故炎、黄交战及尧、舜所都之涿鹿，实在彭城，与今称为马来，古称为越人者密迩。其争斗盖甚烈？吾族俘彼之民，则以之为奴隶，故彼族断发文身之饰，在吾族则为髡、黥之刑，苗民之所以见称为酷虐者以此。黄帝，书称其清问下民，亦侯之门仁义存耳，其所恃以自养者，恐亦无以异于三苗也。此吾国之奴隶社会也。江、河下游，古多沮泽，水利饶而水患亦深，共工、鲧、禹，仍世以治水为务，共工与鲧皆蒙恶名，而禹独擅美誉，非其治水之术，果有以大异于前人也。自夏以后，吾族盖稍西迁？西迁而水灾澹焉，则以为神禹之功云尔。出沮泽之地，入苍莽之区，不务力耕，唯求远迹，则于所征服之民，但使输税赋而止，夏后氏之贡法是也。至此，则向恃奴隶之耕作以为养者，一变而衣食于农奴之租税矣。此吾国之封建社会也。自夏至于西周，此局盖未大变？故尚论者多以三代并称焉。东周以降，种殖、制造之技盖日精，通工易事之风亦益盛，则斯民之生计渐舒，户口日增，垦拓日广，道途日辟，风尚日同，则可以兴大师，则可以造利兵，则可以远征，则可以久驻。生事之演进，无一非军事、政事之先驱，而统一之业，与资本之昌骈进矣。然以吾国疆域之广，水陆程途之修阻，风同道一，固非一蹴可几，地方豪右及政府所命官吏之桀骜者，盖罔不乘隙思逞，一旦中枢失驭，则纷然并起而图割据矣，此州郡藩镇之祸所由来也，瘠土之民，腉沃土之富厚而思攘夺之，势也。吾国东南临海，大军不能飞越，西南则山岭崎岖，处其间者不能合大群，亦无由成为强寇，唯漠南北之地，既瘠苦足资锻练，又平夷有利驱驰，每为侵掠者所根据，而河、湟、青海之间，亦其次也。争战必资物力，瘠土之民，固非沃土之民之敌，汉、唐盛时，所以能威棱远憺者以此，然自来操政治之权者，多荒淫而无远虑，睹异族之臣服，则苟利一时之休息，而不暇维万世之安，而官吏、豪民，又利其可供赋役，恣虐使也，则使之入居塞内；而风尘有警，又驱其人以为兵；于是太阿倒持矣，此五胡及沙陀、契丹、党项之祸所由来也。孔子所谓大同，即古共产之世也，其和亲康乐无论矣。封建之世，黩武之族，虽坐役殖产之民以自活，然其所诛求者，亦税赋力役而已，于所征服之族社会固有之组织，未尝加以破坏也。以力胁夺，所得究属有限，而历时稍久，且将受所征服之族之感化而渐进于文明，故封建之世，社会之规制，尚未至于大坏，犹之人体，虽有寄生之虫，犹未至于甚病，故孔子称为小康也。至资本主义既昌，则昔时之分职，悉成为获利之彰，尽堕坏于无形之中，社会遂变而为无组织，而民之生其间者苦矣。东周以降，仁人志士，日怵目刿心，而思有以移易天下，盖由于此。然斯时之社会，其体段则既大矣，其情状则既隐曲而难明矣，而生其间者，利害又相龃龉而不可合，凡所措置，所收之效，悉出于豫期之外，而事变之来，又多不可捉摸，则安得不视社会为无可控制，不能以人力改造，其唯务抑压一己，以求与之相安，亦固其所。故新室与东汉之间，实为古今一大界。魏、晋以后之释、老，宋、明两代之理学，实改造社会之义既湮，人类再求所以自处，而再败绩焉者也。此又其所以若相反而实相类也。读隋、唐、五代之史者，其义当于此求之。

中国之史，非徒中国一国之史也，东方诸国之盛衰兴替，盖靡不苞焉，即世界大局之变动，亦皆息息相关，真知史事之因果者，必不以斯言为河汉也。此其故何哉？世界各民族，因其所处之境不同，而其开化遂有迟早之异，后起诸族，必资先进之族之牖启，故先进之国之动息，恒为世界大波浪之源泉焉。先进之国，在东方为中国，在西方则在地中海四围，此二文明者，与接为构，遂成今日之世界。其与接为构也，一由海而一由陆。泛海者自中国经印度洋以入波斯湾，遵陆者则由蒙古经西域以入东欧。泛海之道，贾客由之，虽物质文明，因之互相灌注，初无与于国家民族之盛衰兴替。遵陆之道，则东方之民族，自兹而西侵，西方之民族，亦自兹而东略，往往引起轩然大波焉。东西民族之动息，亦各有其时，月氏、匈奴，皆自东徂西者也，铁勒、突厥、回纥、沙陀、黠戛斯，则自西徂东者也。黠戛斯虽灭回纥，而未能移居其地，西方东略之力，至斯而顿，而东方之辽、金、元、清继起焉。辽之起，由其久居塞上，渐染中国之文明，金、元、清则中国之文明，先东北行而启发句骊，更折西北行以启发渤海，然后下启金源，伏流再发为满洲，余波又衍及蒙古者也。其波澜亦可谓壮阔矣。五胡乱华之后，隋、唐旋即盛强，而沙陀入据之后，则中国一阨于契丹，再阨于女真，三阨于蒙古，四阨于满洲，为北族所弱者几千年，则以铁勒、突厥等，皆自西来，至东方而其力已衰，而辽、金、元、清则故东方之族类也。东西民族动息之交替，实在唐世，读隋、唐、五代史者，于此义亦不可不知。

第一章　总论

第二章　隋室兴亡

第一节　文帝内治　　　//　　005

第二节　文帝外攘　　　//　　013

第三节　炀帝夺宗　　　//　　024

第四节　炀帝荒淫　　　//　　030

第五节　炀帝事四夷　　//　　037

第六节　隋末之乱上　　//　　048

第七节　隋末之乱下　　//　　060

第三章　唐之初盛

第一节　高祖太宗之治　　//　　073

第二节　唐初武功一　　　//　　082

第三节　唐初武功二　　　//　　091

第四节　唐初武功三　　　//　　096

第五节　唐初武功四　　　//　　102

第六节　唐初武功五　　　//　　106

第七节　唐初武功六　　　//　　115

第四章　武韦之乱

第一节　高宗之立　　　　//　　124

第二节　武后得政代唐　　//　　130

第三节　武后政治　　　　//　　138

第四节　高宗武后时外患　//　　146

第五节　中宗复位　　　　//　　156

第六节　韦后乱政　　　　//　　160

第七节　玄宗之立　　　　//　　166

第五章　开元天宝治乱

第一节　玄宗政治　　　　//　　171

第二节　开天边事一　　　//　　181

第三节　开天边事二　　　//　　188

第四节　开天边事三　　　//　　192

第五节　开天边事四　　　//　　196

第六节　开天边事五　　　//　　201

第七节　安史之乱上　　　//　　206

第八节　安史之乱下　　　//　　215

第六章　安史乱后形势

第一节　代宗之立　　　　//　　227

第二节　吐蕃回纥之患　　//　　232

第三节　藩镇及内乱　　　//　　243

第四节　代宗政治　　　　//　　254

第七章　德宗事迹

第一节　德宗初政　　　　//　　265

第二节　东方藩镇之变　　//　　273

第三节　泾师之变　　　　//　　277

第四节　兴元后藩镇起伏　//　　285

第五节　贞元后边患　　　//　　295

第六节　贞元朝局　　　　//　　308

第八章　顺宪穆敬四朝事迹

第一节　顺宗谋诛宦官　　//　　321

第二节　宪宗时藩镇叛服　//　　327

第三节　元和朝局　　　　//　　336

第四节　穆宗时藩镇叛服　//　　346

第五节　穆敬荒淫　　　　//　　357

第九章　文武宣三朝事迹

第一节　甘露之变　　　　　　//　　369

第二节　武宣朝局　　　　　　//　　384

第三节　文武宣三朝藩镇叛服　//　　395

第四节　回纥乱亡　　　　　　//　　408

第五节　吐蕃衰乱　　　　　　//　　419

第十章　唐室乱亡上

第一节　懿僖荒淫　　　　　　//　　430

第二节　中叶后南蛮之患　　　//　　438

第三节　懿僖时之内乱上　　　//　　450

第四节　懿僖时之内乱中　　　//　　455

第五节　懿僖时之内乱下　　　//　　459

第六节　僖宗再播迁　　　　　//　　472

第十一章　唐室乱亡下

第一节　昭宗征河东　　　　　//　　476

第二节　河东与邠岐华之争　　//　　484

第三节　岐汴之争　　　　　　//　　494

第四节　梁太祖代唐　　　　　//　　502

第五节　唐末割据上　　　　　//　　512

第六节　唐末割据下　　　　　//　　523

第十二章　五代十国始末上

第一节　梁唐盛衰　　　　　　//　　532

第二节　梁室之亡　　　　　　//　　536

第三节　后唐庄宗乱政　　　　//　　549

第四节　后唐灭前蜀　　　　　//　　555

第五节　后唐庄宗之亡　　　　//　　560

第六节　后唐明宗时内外形势　//　　570

第七节　从荣从厚败亡　　　　//　　581

第十三章　五代十国始末中

第一节　唐晋兴亡　　　　　　//　　588

第二节　晋高祖时内外形势　　//　　597

第三节　石晋之亡　　　　　　//　　605

第四节　契丹北去　　　　　　//　　614

第十四章　五代十国始末下

第一节　郭威代汉　　　　　　//　　626

第二节　南方诸国形势上　　　//　　633

第三节　南方诸国形势中　　　//　　638

第四节　南方诸国形势下　　　//　　647

第五节　周世宗征伐　　　　　//　　652

第六节　宋平定海内　　　　　//　　661

第十五章　唐中叶后四裔情形

第一节　东北诸国　　　//　　670

第二节　南方诸国　　　//　　675

第三节　西北诸国　　　//　　6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