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在我国的日本研究正深入到探讨日本的文化传统、民族特性对当代日本的影响之时,相信把《武士道》这本颇享盛名的著作译为中文以飨读者,或许不无意义。自然,由于《武士道》是在将近一个世纪之前写出来的,其中有些观点不免有过时之感,同时,由于作者本人的立场所限,有些观点也很值得商榷。
《武士道(精装本)》是作者于1899年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养病时,有感于外国人对日本的传统武士道知之甚少,为了向国外介绍而用英文写成的。由于作者本人是一个在幼年时亲自接受过武士道传统教育的日本人,因此,正如作者所说,他在介绍时,与别的外国的日本研究者至多只不过是个“辩护律师”不同,“可以采取被告人的态度”。的确,我们在读到他所系统介绍的武士道的种种方面时,颇有入木三分之感。同时,由于作者是为了向国外作介绍而写的,行文中大量引用了西方的历史和文学典故进行比较,所以就更便于外国读者阅读和理解。正因为如此,《武士道》一出版就引起了外国读者的极大兴趣。据作者自序说,当时的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不仅自己亲自读了此书,还以此书分赠其友人。
神道的教义包含了可以称为我们民族的感情生活中两个压倒一切的特点——爱国心和忠义。阿瑟•梅•克纳普说:“在希伯来文学中,往往很难区分说的是神的事情呢,还是国家的事情;是说天上的事情呢,还是说耶路撒冷的事情;是说救世主呢,还是说国民自己。”的确是这样。同样的混淆,也可以在我们民族的信仰[神道]的语汇中看到。的确,由于用词暧昧,具有逻辑头脑的人们会认为是混淆,但它是一个包容了国民的本能、民族的感情的框架,因而从不装成合理的神学或有体系的哲学。这个宗教——或者说由这个宗教所表现的民族感情,是否会更确切一些?——彻头彻尾地给武士道灌输了忠君爱国精神。这些与其说是教义,莫如说作为刺激发挥了作用。因为神道与中世纪的基督教会不同,它对教徒们几乎不规定任何信仰条款,而是提供了直截了当形式的行为准则。
至于说到严格意义上的道德教义,孔子的教诲就是武士道的最丰富的渊源。君臣、父子、夫妇、长幼以及朋友之间的五伦之道,早在经书从中国输入以前,就是我们民族本能地认识到了的,孔子的教诲只不过是把它们确认下来罢了。有关政治道德方面的他的教诲的特点是冷静、仁慈,并富于处世的智慧,这些特别适合作为统治阶级的武士。孔子的贵族的、保守的言论极其适应了武士政治家的要求。继孔子之后的孟子,对武士道也发挥了巨大的权威。他的强有力的而且常常是颇为平民的说法,对于具有同情心品质的人很有魅力。它甚至被认为是对现存社会秩序的危险思想,是反叛性的,因而他的著作曾经长时期成为禁书,尽管如此,这位贤人的言论却永远寓于武士的心中。
孔孟的书是青少年的主要教科书,是成年人之间讨论问题的最高权威。不过,只是了解这些圣贤的古籍,还不会受到崇高的尊敬。有一个俚谚讥笑那些仅仅在理智上懂得孔子的人是“读了论语而不知论语”。一位典型的武士[西乡南洲]称文学知识渊博者为书蠹。另一个人[三浦梅园]把学问比喻为臭菜,他说:“学问有如臭菜,如果不认真去掉臭味,就难以致用。少读一点书,就少一点学者的臭味,而多读些书,学者的臭味就更多,真不好办。”这样说的意思是,知识只有在学习它的人的心里同化了,并在他的品质上表现出来的时候,才能成为真正的知识。一个有知识的专家被认为是一部机器。知识这种东西被认为是从属于道德情操的。人和宇宙同样被认为是有灵性的,而且是有道德的。赫胥黎关于宇宙的运行是没有道德性的论断,不能为武士道所承认。
武士道轻视上述那样的知识,认为知识本身不应该作为目的去探求,它应该作为获得睿智的一种手段去探求。因此,那些没有达到这个目的人,便被看作只是一架能够遵照要求吟出诗歌、名句的方便机器。所以,知识被看成要与生活中的实践躬行相一致,而这个苏格拉底的教诲,在中国哲学家王阳明那里找到其最伟大的解说者。他孜孜不倦地一再重复:知行合一。在谈到这个问题时,请允许我暂且离开主题。这是因为在一些最高尚的武士中,有不少人深受了这位哲人的教导的影响。西方的读者会很容易发现王阳明的著作与《新约圣经》有许多类似之处。只要允许特殊用词上的差别的话,那么像“你们先要去寻求上帝的王国和上帝的正义,如果那样的话,所有这一切东西都会归于你们”的说法,就是可以在王阳明的几乎每一页书上都可以看到的思想。一位他的日本弟子(三轮执斋)说道:“天地万物之主宰,寓于人则为心。故心为活物,永放光辉。”又说:“其本体之灵明,永放光辉,其灵明不涉及人意,自然发现,照明善恶,谓之良知,乃天神之光明也。”这些话听起来难道不是同艾萨克•彭宁顿或其他神秘主义哲学家的一些文章实在很相像吗?看来像在神道的简单教义中表达出来的日本人的心态,似乎特别适合于接受阳明学说。他把他那良知无谬说推进到极端的超自然主义,赋予良知以不仅能辨别正邪善恶,而且能认识各种心理事实和各种物理现象的性质的能力。他在贯彻理想主义方面,并不逊于贝克莱和费希特,甚至达到否认人智以外的物象存在。他的学说虽然包含了唯我论受到批判的一切逻辑上的谬误,但它具有强烈的确信力,因而它在发展个性的坚强性格和宁静气质的道德意义,却是不容否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