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年龄问题概说
1.1 问题的缘起
二语学习的起始年龄(即首次有意义地接触二语的年龄)是影响二语学习成败的重要因素之一(Granena & Long,2013a)。有大量的研究表明儿童的二语学习效果比青少年或成人更为显著(Bialystok,1997)。二语学习的年龄因素是二语习得研究中的重要理论问题,对语言教育政策的制定也有重要的影响。学术界对二语习得年龄因素的研究有60多年的历史。神经语言学家Penfield和Roberts于1959年提出了“关键期”这一概念,其主要的观点是语言学习在9岁以前*为有效。9岁之后由于人类大脑的可塑性减弱,语言学习会变得更为困难。语言学家Eric Heinz Lenneberg基于对失语症患者和“野孩”的研究,提出了针对母语习得的“关键期假说”(Critical Period Hypothesis)(Lenneberg,1967)。他认为2岁至青春期之前是语言学习的关键期。关键期以后(即青春期以后),语言习得的能力因为大脑功能的“偏侧化”(lateralization)而减弱。这一由大脑的生理性变化导致的左右脑的分工过程(即语言加工的功能主要由脑的左半球负责)使得青春期之后开始的语言学习变得更加困难,也更难以成功(即更难以达到本族语者的水平)。
自关键期假说被提出以后,国内外学界对母语习得存在关键期这一观点怀疑甚少,但对二语学习或者外语学习是否存在关键期则存在较大的争议(见Munoz & Singleton,2011;DeKeyser,2013;Birdsong,2006;桂诗春,2004)。近来有研究显示人脑的“偏侧化”即使不在婴儿出生时完成,也在婴幼儿的早期就已经完成(Marzi,1996,转引自DeKeyser,2014),因此Lenneberg提出的由大脑“偏侧化”形成的语言学习关键期的生物性基础受到了挑战。国内外围绕关键期假说的研究有很多,但是研究结论却相互矛盾,甚至关键期的起始期和衰退期也没有一致的结论,关键期的属性和归因已成为二语习得研究的重要问题。Munoz和Singleton(2011)把争议的主要焦点总结为:二语学习是否有一个受大脑成熟制约的关键期或学习机会窗口(大约结束于儿童时期或者儿童末期)?关键期结束后,二语学习是否有根本性的变化?它会变得更困难或更难以成功吗?更为重要的是,与学习起始年龄有关的二语学习能力的变化或者学习效果的变化是由二语学习关键期导致的,还是由与年龄有关的诸多因素导致的(李红、马莉、张小红,2019)?Hyltenstam和Abrahamsson(2003:540)强调关键期假说的核心推论是“仅通过接触(mere exposure)某个语言,学习者就能够达到与本族语者相当的语言水平” 。Lenneberg(1967:176)论述道:“从语言输入中自然地习得语言的能力在进入青春期后似乎会消失,外语学习不得不依靠有意识的和费力的教或学,关键期后外国口音将难以克服,但任何人都可以在40岁时学着用语言进行交际。”
根据Hyltenstam和Abrahamsson(2003)的观点,只有找到在某个年龄期以后(如青春期)通过接触目标语言自然习得二语且达到与本族语者相当的语言水平的学习者,才能构成驳倒关键期假说的证据。不过,很多的研究忽视了“仅通过接触某个语言”这个研究条件的限制。
鉴于“关键期”的诸多争议,近来有很多的学者采用比“关键期”更为中性的“年龄效应”(age effects)来讨论和研究二语习得和外语学习中的年龄问题。随着研究的深入,研究重点已逐渐从验证关键期假说转向探究年龄效应的基于认知的、心理的和社会的理论解释(Hyltenstam & Abrahamsson,2003;DeKeyser,2014),并且研究的视角也更加宽泛。年龄问题研究的近期发展在2014年出版的《应用语言学》(Applied Linguistics)国际期刊第35卷第4期上发表的论文中得到了很好的呈现。7个专题研究清楚地展现了年龄问题研究的广度和研究的多样性,其研究的视角从单一的大脑成熟制约的解释转向年龄效应的多因素解释,关注年龄因素与母语或二语的关系、年龄因素与语言学能的关系、年龄因素与二语学习者的投入等研究主题。这7个研究都向二语关键期的传统观点提出了挑战(Munoz,2014a)。Birdsong(2018)也认为大脑成熟制约只是二语学习年龄效应的一种解释,它并不能解释二语非本族语化的学习效果的所有变异。
1.2 年龄效应研究的主要类别
自关键期假说被提出以来,国内外针对二语学习年龄效应的研究多达100多项。遗憾的是,这些研究的结论却相互矛盾,这使得年龄效应的属性和归因更加扑朔迷离。为了更好地理解二语学习年龄效应实证研究的结果,有必要厘清现有研究中的几个主要的类别。
第一,二语学习的速度(rate)与二语学习的成效(attainment)。Krashen等(1979)指出,有关年龄效应的研究结果看起来既不一致又相互矛盾:有的研究显示起始年龄稍早的儿童有二语习得的优势,而有的研究却表明青少年或成人的二语习得效果优于儿童。因此,Krashen等(1979)把年龄效应的实证研究分为两个类型:“早期速度优势”(initial rate advantage)与“终期成效”(eventual attainment)。按此区分,Krashen等(1979)将当时的研究结果归纳如下:①在学习时间和语言输入不变的情况下,成人早期的形态和句法发展比儿童快;②年龄稍大的儿童的形态和句法发展比年龄稍小的儿童快;③儿童二语习得的终期成效优于成人(Krashen,Long & Scarcella,1979)。简言之,儿童二语习得的优势在于*终能达到的二语水平超过青少年和成人,而不在于学习的速度。这个区别虽已被很多研究者所接受,但它在研究设计中却往往被忽略(DeKeyser,2014)。探究二语学习是否受大脑成熟制约的研究证据应来自儿童与青少年和成人经长期学习后能达到的*终水平的差异,并非在学习速度上的差异(Birdsong,2006)。因此,国外学者对二语学习速度的研究兴趣在20世纪80年代开始减弱,研究兴趣转向不同起始年龄的二语学习成效(Hyltenstam & Abrahamsson,2003)。
第二,二语学习成效与达到与本族语者相当的语言水平(nativelike proficiency)。二语学习成效指二语学习的长期效果,关注的是二语学习的起始年龄与长期学习结果(或能够达到的*终水平)之间的关系(Hyltenstam & Abrahamsson,2003)。Birdsong(2004)强调虽然达到本族语者的水平是可以观察到的二语学习结果之一,但二语学习成效与达到本族语者的水平不是同义词,并且两类研究的目的也不完全相同。不少以国外移民为对象的二语学习成效研究都一致地发现:起始年龄与二语水平之间有显著的负相关关系。其中*具影响的是Johnson和Newport(1989)的研究。研究以46名母语为汉语或者韩语的英语学习者为受试,按照他们移民到美国的年龄分为3~7岁、8~10岁、11~15岁和17~39岁四个组。研究结果显示:3~7岁组的学习者的语法判断测试成绩均达到本族语者的水平,三个早学组(3≤AO≤15)移民到美国的年龄与其语法判断测试成绩呈负相关,而晚学组(AO>15)的年龄与其语法判断测试成绩之间不相关。Johnson和Newport因此认为研究结果支持关键期假说。但是,这个研究也受到不少的质疑(Bialystok,1997;Juffs & Harrington,1995)。Bialystok和Hakuta(1994)对该研究中的数据进行了重新分析,发现年龄与语法判断测试成绩之间不相关的年龄段不是17岁,而是20岁,也就是说,关键期结束之后的学习者的年龄与语法水平之间也有显著的负相关关系。Bialystok(1997)认为在7~20岁的二语学习者中发现的年龄与语法水平之间的负相关不能归于关键期,造成语法水平下降的原因很可能在于他们学习目标语言的时间有很大的不同。因此,他认为Johnson和Newport(1989)的结果不能支持关键期假说,提出母语与二语语法结构的差异对二语语法习得有重要的影响,并认为儿童在二语学习上优于成人是儿童和成人认知方式的差异所致。DeKeyser(2000)采用语法判断任务和现代语言学能测试(Modern Language Apititude Test,MLAT),以57位母语为匈牙利语、到达美国10年以上的移民为研究对象,发现到达年龄晚的移民(AO≥16)的语言分析能力和语法判断能力呈正相关;获得语法判断高分的晚学者几乎都具有较高的语言分析能力;但是到达年龄早的移民(AO≤15)的语言分析能力与语法判断能力不相关。基于该研究的结果,作者从儿童和成人(或青少年)不同的认知机制来解释年龄效应,认为儿童和成人二语学习的差异与学习者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衰弱的隐性学习能力(implicit learning capacity)有关。
总之,以移民为对象的二语学习成效的研究结果发现儿童达到的二语水平高于成人,但研究并没有回答儿童与成人谁更具有达到本族语者水平的潜力,这正是后一类研究关注的问题。后一类研究希望通过比较儿童与成人到达本族语者水平的潜力,寻找到起始年龄晚的二语学习者在有利的学习条件下能够达到本族语者水平的研究证据。如果能找到这样的证据,就能有力地反驳二语学习的年龄效应受大脑成熟制约的论点。Kinsella和Singleton(2014)以20名母语为英语的高水平法语晚学者(在学校学习法语的年龄大于11岁或者大量接触法语的年龄大于20岁)为受试,采用了词汇测试、语法测试、地区口音识别测试及问卷(涉及学习态度、动机、语言经历等因素)的研究方法,考察高水平的晚学者能否到达本族语者的水平。结果显示:起始年龄与词汇测试、语法测试和地方口音识别测试成绩均不相关,但三名受试在所有测试中均达到了本族语者的水平。这三名受试有强烈的学习动机,均与法语母语者结婚并希望能长期居住在法国。Kinsella和Singleton的研究说明晚学者能够达到本族语者的水平,二语学习态度、动机、语言经历等因素是影响晚学者能否达到本族语者水平的重要因素。Abrahamsson和Hyltenstam(2009)对195位起始年龄在1~47岁的西班牙语和瑞典语双语者进行了语音的发音和感知、词汇和句子的感知、语法判断、综合填充以及成语和谚语的测试,较为全面地分析了这些双语者的二语是否达到了本族语者的水平。研究的结论是:对于在12岁之前学习二语的学习者来说,只有少数能够真正达到本族语者的水平;对于12岁之后开始学习二语的学习者来说,要想完全达到本族语者的水平是不太可能的。Abrahamsson和Hyltenstam认为即使是对于那些年龄很小就开始学习二语的人来说,能够真正达到本族语者水平的人数也要少于人们预想的人数。Nishikawa(2014)采用讲故事、定语从句理解和产出任务考察了47名儿童的日语水平能否达到本族语者的水平。研究结果显示,即使在目标语接触量很充分的前提下,起始年龄很小(AO<4)的学习者也未必能达到本族语者的水平。目前的研究结果显示只有在特别优越的学习条件下,才有少量起始年龄较晚的二语学习者能够达到本族语者的水平,他们或者具有较高的学习动机(Moyer,1999),或者具有融入目标语文化的强烈意愿(Kinsella & Singleton,2014),或者具有较高的语言学能(DeKeyser,2000)。但是,*新的一项基于大数据的研究结果表明:即便是出生后就立即学习两种语言的双语者的二语水平也达不到单语母语者的水平(Hartshorne,Tenenbaum & Pinker,2018)。因此,年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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