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确定时代的安顿(部分)
—与蒲慕州教授一席谈(代序)
这个题目完成快两年,我也博士毕业一年多了,世事变幻,个人处境也不同。历史研究中到底有没有可靠的栖居,来舒缓现实 里“个体安顿”的焦虑?老问题重新变成了新问题。
回想博士期间,常向导师蒲慕州教授请益,问答之间天马行空、 无所不能至,时而豁然开朗,有如游戏通关,因为尽头是一篇博士论文,似乎少了一点点真实感。现在想,在生命到达终点之前,一切过程何尝不都是游戏通关?人类所经历的困惑、不安、思考,为理想生活所做的准备,早已不知不觉成为活过的最真实印迹。
我问老师,可否再谈一次,以代本书的序言?
老师说:哈哈,有趣。
李华,本书作者,以下简称“李”。
蒲慕州,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教授。研究领域包含埃及学、中国古代宗教及社会史、比较古代史。中文著作主要有《追寻一己之福:中国古代的信仰世界》《墓葬与生死:中国古代宗教之省思》《法老的国度》《历史与宗教之间》等; 英文著作主要有Wine and Wine Offering in the Religion of Ancient Egypt(Kegan Paul International,1995)、In Search of Personal Welfare:A View of Ancient Chinese Religion(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1998)、Enemies of Civilization: Attitudes toward Foreigners in Ancient Mesopotamia,Egypt, and China(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2005)、Daily Life in Ancient China(Cambridge,2018)、Ghosts and Religious Life in Early China(Cambridge,2022)。以下简称“蒲”。
李:最近关于中国历史,清代是否闭关锁国、专制主义是西方对中国的理论殖民还是不容回避的历史,这些问题,似乎又有不同意见。让人困惑的是,研究者好像只要朝着不同方向走,都能找到不同史实来佐证。这样,历史就变成了不同的叙事。老师如何看待这样的研究取向呢?
蒲:这是历史方法论的主要问题。我在《中国古代的日常生活》[Daily Life in Ancient China(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8)]和即将出版的《汉唐的巫蛊与集体心态》(新北: 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23)两书序言中,都试图描述历史研究过程的几个层次:
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事,可称为“历史”;发生过的事,有些有留下痕迹,如果有些痕迹可以帮我们了解那曾经发生过的事,可称为“史料”。史料不等于历史,但人们可以借着研读史料来推测某些“历史事实”。
单独的“历史事实”不构成“历史真相”,但是一连串的历史事实有可能构成对历史真相的了解。研究者在各种史料中选择一些材料,来构成对某个历史事件或者时段的描述,一般可以称为 “历史写作”。写作的结果,可称为“历史知识”。“历史知识”是史家解释史料或排比个别历史事实而得到的结果。
“历史事实”不等于“历史知识”,“历史知识”是对“历史真相”的描述,它有可能接近一部分的历史真相,但不是无条件等于历史真相。
“历史知识”是被动存在的,读者对历史知识的利用,是主动的。也就是说,“历史写作”的发生作用,是作者和读者共享造成的。
相对于单纯的“历史事实”而言,产生“历史知识”通常有两种方式:第一,根据一种思想途径(人性、政治或经济的必然性或 “历史规律”),选择足够的事实来描述一个事件,从而创造出有意义的“历史知识”,其中的事实可以用逻辑的方式来理解;第二,在描述一个事件时尽可能多地包括“事实”,希望我们对事实了解越多,事件的情况就越清晰。这两者并不相互排斥,但对于历史 学家是否用明确的解释线来构建事件,可能存在一定的差异。
应该避免的事,是史家宣称自己的作品已经揭露了所谓历史的真相,描述了历史发展的全貌。这不是说,史家不必追求历史的真相,而是要用反省的态度承认,史家所能做到的,只是尽可能以诚实的态度去追求真相,接近真相。这诚实的态度包括承认个人可能有的文化偏见,承认所使用的材料不见得完备,了解不见得合适,并且愿意接受同行的检视。
至于整个研究社群是否会受到政治或社会因素的干涉或者影响,以至于整体社群都处于一种(在另一种立场看来)偏见之中,那是另外一个问题。
李:如何理解尽管一个历史学家完全有可能把每一个事实都写对,但写出的历史却是虚构的?
蒲:不是有人说吗?历史作品中除了人名、地名和时间之外,没有真相,而小说中除了人名、地名和时间之外,就是真相。因为,至少小说作者可以从自己所了解的人性去描述一段故事,也有可能掌握一个时代的历史真相。
在现实中,可能没有绝对的、客观的历史知识,因为所有来自事实和解释的历史知识都是由历史学家创造的,而历史学家必然有某些个人偏见。即使是简单的事件清单,如中国传统史学中的帝王编年史,也是对事实的刻意选择,而且肯定不是所有的事实都为历史学家所知。通常情况下,有意识形态使命的历史学家可能会利用他/她的手艺来操纵事实,创造出符合特定目的的历史记忆。
李:那么,什么样的问题是好问题,什么样的研究值得做,作为读者和作者,如何判断?
蒲:历史研究的目的在于更多地了解人类社会,过去的人做了什么,如何做的,又为什么做,有些什么结果和影响。这些问题的解答,最后都关系到对人性的了解。
人是有记忆的动物,记忆造成人的自我认同,人也靠记忆(加上理性)形成个人价值观,而社会集体记忆则形成文化认同,这使得了解过去发生过的事变得重要。在人与人之间,承认共同的记忆,是形成社群的基本条件。历史写作的功用主要是提供负责任的历史叙事(尽管那不见得等于所谓的历史真相),或者说,提供人类社会一种相对可靠的集体记忆,以供人们在充满无数“事实”的记忆之海中摸索一条可靠的去路,并为社会的存在建构一个可靠的基础。
但人要如何让别人同意他的记忆是正确的,是真正曾经发生过的事?这就牵涉到人类社会的一些现实,也就是记忆权威的建立 造成了共同的历史记忆。可想而知,这样的历史记忆,不等于真正发生过的事情。因为这是用一种记忆压过了或者取代了另外一种记忆。历史研究的一个基本作用,就是或者强化某种历史记忆,或者改变某种历史记忆。当然很多时候历史研究也在发掘或者形成新的历史记忆。同时,即使是有相同的记忆,各人对于那记忆到底代表什么意义,如何解读,则是进一步的问题。
因此,什么样的题目值得做,是要看研究者个人的价值取向。没有任何题目是值得或者不值得做的,关键在于研究者所提出他以为值得做的理由,是否具有说服力。值得注意的是,某种说法 如果具有说服力,常常不一定完全是说法的内容有理,而是谁在说。新的说法代替了旧的说法,不一定代表新的说法在内容上比旧的说法更有解释力或者合理性。是的,要看是谁在说,是谁在听。
总之,历史研究者如果能够反省自己的工作是在什么样的文化脉络及思想框架中进行的,这脉络和框架有什么特性,也许可以 更客观地评量个人的工作成果和思考方式的限制。
李:我是不是可以这样扼要理解:固然可以从不同方向去组织历史事实,形成叙事,但一个问题好不好,一个题目值不值得研究,还要站在文化脉络及思想框架上来考查,仅仅靠部分事实选择建构起来的“历史”,既不是“历史真相”,也不算公正的“历史知识”,更谈不上历史研究的创新?
我觉得通晓“脉络”是一个很好的考查方法,因为任何强加的、故意扭曲的历史记忆经不住这样的考查。换句话说,历史叙事本身也需要“历史感”。有“历史感”的研究,贯通的历史事实会越来越丰富,会为人们了解一个时代的选择、人性、文化性打开更多视窗。
蒲:的确,决定一个题目值不值得研究,固然研究者要提出充分的理由(每一篇博士论文开头不都是这样?),那理由通常还得通过时代脉络的筛选。每个时代都可能会有某种(或多种)思潮流行,推着人向某些方向思考问题,个人的选择,最终可能是自我的认识,坚持和大脉络的引导,甚至是催促,所共同造成的。
不确定时代的安顿—与蒲慕州教授一席谈(代序) / i
第一章 前 言 / 1
一、个体安顿,穿越古今的难题 / 1
二、汉代“归葬”所向:权力、血缘、地缘 / 4
三、六朝“归葬”,沿袭不改吗? / 9
四、新文化史路径与史料运用 / 14
第二章 琅邪王氏的归途 / 23
一、白石墓的建造及威权性 / 24
二、侨置故壤与归正首丘 / 31
三、假葬还是永葬? / 38
四、不葬在白石的王氏成员 / 59
五、以简为归 / 72
第三章 看得见的归葬 / 77
一、归葬建康 / 77
二、陈郡谢氏:淝水战后至刘宋初年的葬地选择 / 83
三、归葬与兰陵萧氏郡望 / 90
四、新社会,旧葬俗? / 111
第四章 礼俗之变,权力之“归” / 115
一、死后世界的想象与“丧”“祭”诸环节 / 116
二、世家墓葬墓内祭祀空间 / 135
三、丧服制度中的变礼与现实 / 149
四、文献中的“归葬” / 155
五、小结 / 162
第五章 “归”的象征意义 / 167
一、吊唁、诔碑、墓志铭中的士族交游圈 / 168
二、女性之归与夫妇合葬 / 178
三、归的新指向:山水与隐逸 / 180
四、历史层累下的文化之“归” / 193
五、小结 / 198
第六章 结论 / 201
一、“归葬”现实安排与解释权 / 202
二、“归葬”所见世家大族内部的连接与分化 / 205
三、“晋制”再思考 / 210
四、士与“归” / 213
附 录 / 217
附表1 :琅邪王氏部分成员葬地以及卒年 / 217
附表2 :象山王氏墓相关资讯(参考考古报告) / 219
附表3 :四座代表朝廷礼仪的大墓与仙鹤观M6的比较 / 224
附表4 :六朝世家大族鬼故事 / 226
参考文献 / 239
后记 / 257
致谢 / 2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