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
马政,从本质上说,是一种国家的行政制度,即国家对官用马匹的采办、牧养、训练和使用所实施的管理制度。自秦汉以降,迄于明清,它一直是历代兵制、驿传和财赋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
一、马政与它的性质
马,是人类社会前行的重要拉动力。早先,还有“问国之富,数马以对”的说法,把它当成衡量国家富强与否的标准之一。
在古代,马的用途远比近现代要广泛和重要得多,它不独是当时社会生产与社会生活的主要畜力,同时也是驿传交通和军事战争的重要工具。即以后者而论,在近代战争手段出现之先,即冷兵器时代,战争的胜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战马的多寡与优劣。正如东汉马援所说:“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他还深刻揭示了这种“用”的实质,即“安宁则以别尊卑之序,有变则以济远近之难”。至于宋人文彦博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戎事之中马政为重”,明人徐恪谓“兵政莫急于马”,实际上是先秦以来“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思想的自然延伸。所以,历代统治者无不特别重视马政。
古之马政,滥觞于周,告罄于清。
“马政”一词,语出《周礼》:“马质掌质马。马量三物,一曰戎马,二曰田马,三曰驽马,皆有物贾。”“校人掌王马之政,辨六马之属,种马一物,戎马一物,齐马一物,道马一物,田马一物,驽马一物”,“天子十有二闲,马六种;邦国六闲,马四种;家四闲,马二种。”在这里,“闲”即马厩。《礼记》又云:仲夏之月,“游牝别群,则絷腾驹,班马政”;季秋之月,“天子乃教于田猎,以习五戎,班马政”。东汉郑玄解释道:“马政,谓养马之政教也。”
另外,《尚书》中“穆王命伯冏为周太仆正”一语,透露出了这样一些信息:穆王为周代的第五位天子,生活的时代为公元前十世纪前后;伯冏是史上*早有名有姓的马政官员,而周代的马政主官谓之“太仆正”。所以,后来的马政主官太仆(寺)卿,又有“冏卿”之称,马政也有“冏政”之谓。
《周礼》上还说:周有六官,即天官冢宰、地官司徒、春官宗伯、夏官司马、秋官司寇和冬官司空。他们属于“卿”一类的内服官员,地位仅次于“公”一级的太师和太保。夏官“司马”,主管军队和军赋,自然也包括军用马匹;而其属下的“马质”和“校人”,大略是分管区分马之品相、价值和教养事务的官员;在内服的低级事务性官员中,还有“趣马”和“仆”这类人员,具体负责周王用马和驾车出行;而“巫马”、“牧师”、“庾人”和“圉师”,则分管治疗、牧厂和放牧。至于“圉师”之下的“圉人”,则纯属服役的牧马人,自然也不在官员的行列了。
成书于战国的《周礼》,所记自然不是周代制度的原貌,可也并非完全是空穴来风。书中还有一些涉及马政的条文,包括养马、牧地、交配、执驹、医疗以及祭祀之类的制度,对考察马政的源头和内含不乏参证价值。
春秋战国,战事频仍,骑兵与战车成了军队的主力,从而也凸显了马的作用;“千乘之国”“万乘之国”,往往也成了国力大小的一个重要标志。各国设官虽不尽相同,可也大略仿效周朝制度。于辅佐诸侯的执政“卿”之下,一般也设立司徒、司马、司寇和司空之类的政务官员。而作为武官的“司马”,和先前一样,还是主管军队、军赋和军马;后来,在“郡”、“县”这些新区,也有负责类似事务的“司马”。总的说来,这时候的官马,大体与周代一样,主要用于王室、战争和祭祀。
至秦汉,中原政权的活动范围比早先更大了。征岭南,击匈奴,入河套,开河西,通西域和守长城,也使马在军事活动和驿传交通中具有广泛的用武之地。所以,秦汉王朝十分重视马政,使之成为国家正式的军事经济制度;马政职官也有所细化,有关养马、用马的管理规定更为具体,成为中国古代马政第一个大发展时期。
在“三公九卿”中,“太仆”是负责全国马政的主官。《汉书》上说:“太仆,秦官,掌舆马,有两丞。属官有大厩、未央、家马三令,各五丞一尉。又车府、路軨、骑马、骏马四令丞;又龙马、闲驹、橐泉、騊駼、承华五监长丞;又边郡六牧师苑令各三丞;又牧橐、昆蹄令丞皆属焉。中太仆掌皇太后舆马,不常置也。”不过,清人蔡方炳考辨说:“以太仆而专命司马者,始于汉代,非周官本职也。”
综合秦汉文献,官马牧养可分两大类:一是宫廷马厩,包括大厩、中厩、小厩、宫厩、章厩、左厩和右厩;二是地方马厩,主要集中在塞北和西北,清人钱大昭考论说:“汉制,边郡牧师苑,官有六郡,谓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也。”另外,关东也设置有马政官署,出现了像济南马丞、代郡马丞、睢陵马丞、上虞马丞、陕县马丞、傿陵马丞、鄚县马丞、赣揄马丞、圜阳马丞、虢县马丞、下密马丞、原都马丞、洽平马丞、汾阴马丞之类的马政官员。
魏晋南北朝之马政,大致沿袭了汉代体制,而实效则远不及汉代了。隋朝伊始,太仆寺设官与职司略有变化。《隋书》上说:“太仆卿,位视黄门侍郎,统领南马牧、左右牧、龙厩、内外厩丞。又有弘训太仆,亦置属官。”又云:“太仆寺,掌诸车辇、马牛、畜产之属,统骅骝、左右龙、左右牝、驼牛、司羊、乘黄、车府等署令、丞。骅骝署,又有奉承直长二人。左龙署,有左龙局。右龙署,有右龙局。左牝署,有左牝局。右牝署,有右牝局。驼牛署,有典驼、特牛、牸牛三局。司羊署,有特羊、牸羊局。诸局并有都尉,寺又领司讼、典腊、出入等三局丞。”可见,太仆寺实际上是负责全国畜牧的衙门,自然也包括对官用马匹的放养和管理。另外,又设陇右牧总监,下有二十四个军马牧厂。后来,隋炀帝仿西周之制,改骅骝署入尚乘局,下设飞黄、吉良、龙媒、驹赊、驹驮和天苑六闲,每闲又分左右,合计十二闲,即十二处皇家马厩,以附会“天子十有二闲”之意。
至唐代,虽承隋制,可马政也发展到了一个新阶段。欧阳修总结道:“马者,兵之用也;监牧,所以蕃马也,其制起于近世。”这里所谓的“近世”,实际上正是唐代。具体说来,太仆寺、驾部和尚乘局,是中央马政机构,分别管理全国的畜牧业、舆辇车乘、驿传交通以及天子乘御。于地方,则有隶属于太仆寺上、中、下等牧监;另外,中晚唐的不少藩镇,还有自设的大小牧监。马政的兴衰,从一个重要的侧面反映了唐代社会的强弱。至于五代,虽还大多沿袭唐朝的做法,而实际效果毕竟难以望其项背了。
而宋代马政,又为之一变。早先,由左右飞龙院、天厩坊、左右骐骥院负责马政;尔后,太仆寺、群牧司和茶马司成为主要的马政机构。不过,比之汉唐,因国土萎缩、宜马区域狭小而马政情势走低,南渡以后则更不景气。在与长于游牧的契丹、党项、女真和蒙古族的军事对抗中,北宋与南宋每每落于下风,原因虽说是多方面的,而马政情形不理想,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辽、夏、金、元四代,在马背上立国,十分重视马匹的牧养与管理;至于一般民众,又习惯于逐水草而居。因而,这些马背民族的王朝马政,很不同于汉唐宋这样的中原国家。在它们当中,元代马政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史书上说:“国朝肇基朔方,地大以远,橐驼马牛羊莫可以限量而数计。今则牧马之地,东越躭罗,北逾火里秃麻,西至甘肃,南暨云南,凡十有四所 在朝置太仆寺,典御马及供宗庙、影堂、山陵祭祀,与玉食之挏乳。马之在民间者,有抽分之制,数及百者取一,及三十者亦取一 或遇征伐及边圉乏马,则和市拘括,以应仓卒之用。”入主中原后,元朝统治者主要通过“和买”、“拘括”和“牧养”方式采办官用马匹。而“和买”“拘括”之类手段,实则是对民众的一种变相掠夺,从而也激化了民族与社会矛盾。
明代马政,既兼用了唐宋成制,又有所变通发展,以至于更加完备缜密。用弘治朝大学士丘濬的话来说:“按古今马政,汉人牧于民而用于官,唐人牧于官而给于民;至宋朝,始则牧之在官,后则畜之民,又其后则市之于戎狄。惟我朝则兼用前代之制,在内则散之于民,即宋人户马之令也;在边地则牧之于官,即唐人监牧之制也;而于川陕又有茶马之设,岂非宋人之市于夷者乎?”《明史》上这样解释道:“明制,马之属内厩者曰御马监,中官掌之,牧于大坝,盖仿《周礼》十有二闲意。牧于官者,为太仆寺、行太仆寺、苑马寺及各军卫,即唐四十八监意。牧于民者,南则直隶应天等府,北则直隶及山东、河南等府,即宋保马意 官牧给边镇,民牧给京军,皆有孳生驹 边卫、营堡、府州县军民壮骑操马,则掌于行寺卿。边用不足,又以茶易于番,以货市于边 此其大凡也。”大略说来,按其牧养形式,一般可分为官牧、民牧和京府寄牧;对官牧、民牧和寄牧马,自有不同的管理办法,早先的效果应该说也不错。不过,《明史》上又说:“盖明自宣德以后,祖制渐废,军旅特甚,而马政其一云。”
明代马政,既有官府经营的监苑官牧,又有南北两畿、鲁豫编户养马的民牧。而后者比之北宋保马法,让民户深感负担更为沉重,丘濬即云:“编户养马之害,甚于熙宁保马之法。”入清,即对这种不得人心的做法进行了调整。先是,顺治元年(1644),改为额征马价钱粮;而后,康熙二年(1663),又将马价钱粮编入条银征收。这样一来,直隶、江南、河南和山东四省的汉人,只需缴纳赋税即可,这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民养官马之苦。
对周秦至明代马政,蔡方炳总结道:“历考古今马政之变,其官民通牧者,周也;其于民而用于官者,汉也;牧于官而给于民者,唐也;其始则牧之在官,后则畜之于民,而又市之于边境者,宋也;其内地散之于民,在边地则牧之于军,而专易之于西番者,明也。其得失利病,有不难历数而见焉。”蔡氏之说,未必真切,不过也大略可取,足备有关研究者体悟参考。
清代马政之于明代,也是既有承袭又有变通。从所及内容来看,主要包括上驷院职司及牧厂、太仆寺职司及牧厂、八旗马政与绿营马政、除官牧外官马之来源途径四个方面。
上驷院的前身,是御马监,具体的职司,一是管理、供养宫内马匹;二是负责骑试、挑选御马,以供帝后、嫔妃和皇子之用;三是主管治疗皇家马驼疾病;四是经营大凌河和察哈尔的商都、达布逊诺尔、达里冈爱牧厂。太仆寺与上驷院一样,同属中央马政机构,专司左右两翼牧厂事务。八旗、绿营马政,是对军队战马的管理。而清代官用马匹的来源,除官牧外,主要是贡马、租马、捐输马、绢马贸易和茶马互市。贡马者,大略是蒙古王公、台吉、四川土司、甘肃唐古特七族以及青海和凉州番族的少数民族上层分子;租马者,主要是针对新疆的少数民族;捐输马者,则主要来自蒙古各旗王公、台吉;绢马贸易者,则主要来源于准噶尔部和哈萨克人;至于茶马互市,它先是沿袭了明代的做法,又渐次于雍正、乾隆朝终结。至中晚清,在西方列强“船坚炮利”的打击下,对马政经营的兴趣锐减以至于它几乎一蹶不振。
二、西北马政的源与流
西北广袤无垠,宜牧区域辽阔。所以,由马政产生伊始,直至晚清、民国,西北马政在中国马政史上一直占有十分突出的地位。
周、秦京师偏西,又重王室和军队马政。不难理解,关中和陇右是其马政的重心所在。即以秦而论,它的崛起也与养马有关。司马迁追述说:秦先祖非子“居犬丘,好马及畜,善养息之。犬丘人言之周孝王,孝王召使主马于羌渭之间,马大蕃息 于是,孝王曰:‘昔伯翳为舜主畜,畜多息,故有土,赐姓嬴。今其后世仍为朕息马,朕封其土为附庸。’”犬丘,即今陕西兴平。郑玄《毛诗 秦谱》云:“周孝王使其末孙非子,养马于汧渭之间。”汧即汧水,是渭水的一大支流。非子因养马而受封侯,也成了秦人立国的开端。秦霸西戎后,兵马日多,国势日盛。至战国,张仪游说韩王称:“秦马之良,戎兵之众,探前趹后,蹄间三寻者,不可称数也”;与后之秦始皇兵马俑坑,俱已表明立足于关中、陇右的秦人马政之恢宏气象。
西汉承秦,也立足于关中、陇右。击匈奴,开河西和通西域,刺激了统治者关注马政的热情。而牧师苑之设,则表明西北已成为马政的重心所在。东汉应劭说:“牧师诸苑,三十六所,分置西北边,养马三十万头。”司马彪又云:“又有牧师苑,皆令官主养马,分在河西六郡界中。”而河西六郡,按钱大昭的说法,即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陇西郡,治狄道(今甘肃临洮);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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