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艺术上一贯追求极致。我往往将生存的体验浓缩再浓缩,将它追逼到险峻的悬崖之上,那里是同死亡接轨的地方。那里的风景惊世骇俗。
向内的文学实际上比大部分表面层次的向外的文学要宽广、宏大得多,因为我们各自开掘的黑暗地下通道所通往的,是无边无际的人类精神的共同居所。
——残雪
《少年鼓手》是作家残雪*新的小说集,收入14个短篇作品。将司空见惯的生活细节,进行夸张与变形,营造出一个超越存在的精神世界。
残雪的写作具有自由的创造性,她以一种勇往直前的姿态来挣脱那些束缚传统文学的力量。其极具个性的写作、对文学的乌托邦式理解,令人耳目一新。
少年鼓手
在我年幼的时候,大约八九岁吧,有一名少年鼓手令我朝思暮想。少年鼓手生着雪白的脸蛋,头发又黑又亮。他走在大队伍前面,鼓声响起来,我感到胸膛里山崩地裂。那时我是什么呢?我是路边的一条蚯蚓,从泥地里钻出来,用没有眼睛的身体凝视着队伍经过打谷场。他不是人,他是仙童。我只不过是一个瘦得皮包骨的小男孩。
五十年过去了,我成了霉干菜,绿色的乡村也变成了拥挤的大城市。从遥远的京城回到家乡,立刻记起了少年鼓手。我住在干燥炎热的旅馆里,夜间难以入眠。后来我干脆来到楼房的平台上歇凉。城市上空看不见星星,就连月亮也很混浊。我在石桌旁坐了一会儿,就看见一个黑影走拢来了。
“先生需要喝点什么吗?我是这里的服务员。”
“不需要。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他姓芦,从前是这里有名的鼓手。”
“您说的是芦伟长啊!”小伙子吃惊地说,“他现在不是鼓手了,他组织了一个乐队,专门替人办丧事。我同他熟,您想找他吗?”
“现在办丧事请乐队的多吗?”我抑制着隐隐的激动问道。
“当然多啊。差不多家家死了人都要请乐队。要不死者多冷清,您想想看!”
服务员说得很认真,但我很难将他的话同这城市的氛围对上号。
“他的手艺是很出名的,城里有几个乐队,都远远比不上他的乐队!我明天下班后带您去他那里吧。他没有结婚,一个人住。大家都认为他很有钱,可他住在贫民区。”
我同服务员小意约好了时间,他就下楼去了。我踱了一会儿步,看见月亮的颜色变成了铁锈红,有股难闻的气味在空气中飘荡着,是什么气味?我猜不出,但它令我的心情有点沉重。从前的少年鼓手总是出现在乡村喜庆的集会上,我奔向那些集会,只为看他。是因为他长相美,大人们才选中了他。
一会儿我就浑身是汗了。我闻到自己身上的汗味同空气中的难闻的气味相似,这让我吃惊。于是我回房间去洗澡。待我换上干净的衣裳后,我突然记起来了:那是刚去世的人的家里独有的味道啊,不久前我的叔叔不是让我领教过了吗?那么,这就是这个城市的味道了。但这个城市却有一个同它的身体不相称的名字:“绿城”。
我把窗户和门都关得紧紧的,免得外面那股气味渗透到房里。这样果然就好多了。是不是最近城里死人的比例特别高?有瘟病流行吗?我忐忑不安地想着这类问题。我眼前浮现出小意为死者担忧的表情——真不可思议啊,绿城的民风!
夜已经深了,我无事可干,只能睡觉。房里没有空调(真奇怪),但熄了灯之后,竟感觉到一丝凉意。是哪里来的风?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在天花板那里说:“这就是绿城啊,你明白了吗?”它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还是没有明白。但睡意却被它召来了。我的梦里到处是花儿,散发出醉人的香味。并且那个声音还是不时地在梦里响起:“这就是绿城啊……”
虽然做了些梦,但我睡得很好,早晨起来精神饱满。
大厅里吃早饭的人很多,都是些陌生的面孔。我甚至想,芦伟长会不会在他们当中?
我吃了酥饼,喝了牛奶和果汁。我记起了昨夜在楼顶闻到的那股味道,这件事令我有点忧虑。为什么走道里和别的地方都闻不到那股气味呢?厨师过来问我食品的味道如何,我回答说好极了。我想了想,忍不住问这位大胡子:
“你们楼顶的平台上,有小动物在上面活动吗?”
“小动物?有,有的。一些猫儿,会跳进水箱里去自杀……猫儿是最难揣测到它们的想法的动物,您说是吗?”
他忽然爆发出令我毛骨悚然的大笑。然后他想起了什么事,急匆匆地走了。
我呆坐在桌边,我的脸在发烧,脑海里很乱。
坐了好久,我站起来向外走去。
这城市吸引不了我,我不想看它。我钻进一家超市买了些吃的东西,立刻回旅馆了。
虽然从早上起我再没有闻到那股难闻的味儿,我还是将门窗关得死死的。绿城给我的印象好坏参半,我有点害怕出门。
有人敲门了,是另一位服务员,女的。
……
发展 1
古茶树 23
绿城 37
母亲河 59
女王 76
山民张武 100
少年鼓手 118
我们的阅读世界 138
西双版纳的风情 153
窑洞 171
与诗有关的 187
陨石山 196
沼泽地边的雷火与荠叔 212
最后的告别 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