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承焘先生被称为“一代词宗”当之无愧,他的成就主要有三方面:一是诗词创作,二是词学研究,三是对词学研究者的培养。但对夏承焘的研究却是不够的,至今没有一部夏承焘传记。本书收集了夏承焘一生各时期师友撰写的纪念文章,构成了夏承焘方方面面的形象,可以说是第一本关于夏承焘的别样传记。书中收集的文章,很多材料还是第一次见到,具有一定的独*性。这些文章都是“三亲”史料,细节丰富,颇具可读性,读者从中亦可见夏承焘的人格魅力与学术贡献。
怀念姑丈夏承焘先生
游汝杰
夏承焘先生是我的姑丈,也是我学术生涯的启蒙老师。
一九五六年我在温州第二中学升高中体检时,检出轻微肺结核病,虽然无症状,但也不得不休学,父母让我去杭州寄居在姑丈夏承焘家里。我的二姑妈游淑昭是夏承焘的原配夫人,他们一九二五年成婚,但一直膝下无子女,也希望有年轻的下辈亲戚为伴。那时姑丈任职浙江师范学院(杭州大学前身)教授,家住杭州体育场路浙师院宿舍,有两个大房间,我住在其中一个用作客厅的房间里。记得客厅挂有三幅国画,其中一幅隐约记得是潘天寿的山水画,另两幅题名“无穷莲叶接天碧”和“春江水暖鸭先知”。常有客人来访,印象较深的是历史系瑞安人张慕骞副教授。我跟姑丈学打太极拳,天晴在室外,天雨在室内,有时候在室外,他也来一起练。
我的日常生活除了帮助姑妈做些家务如打酱油、 买米外,主要是跟姑丈学写字和读唐诗宋词。姑妈是全职太太,常接待晚辈搭伙,留客人用餐,以勤俭持家、与人为善在亲友间享有盛誉。每隔一段时间,姑丈随意在纸片上写一两首唐诗宋词,供我习字。至今我还保存有两张这样的字纸,其中一张写的是:“千古李将军,夺得胡儿马。李蔡为人在下中,却是封侯者。芸草去陈根,笕竹添新瓦。万一朝廷举力田,舍我其谁也。辛弃疾词。不学吴娘梳洗工,不缘膏沐宝奁空。前身应是征人妇,一镜飞蓬对晚风。征妇怨菊。”这些字大都用钢笔写的,对我来说,钢笔字也更实用。用毛笔写的只有两张我珍藏至今,一首是他自己写的绝句:“孤花未放气先秋,旧梦重温境最幽。欲写小诗仍阁笔,不成这就叫闲愁。”另有五首作于土改时,用小楷写在同一张纸上,后赠我习字用。其中第一首诗曰:“董老孤栖不自怜,家无壮丁也分田。儿孙满眼凭君数,东舍西邻几少年。”这六首诗未见于《天风阁诗集》。他说写字的一个美学原则是“上大下小,左大右小”。在习字的同时,他还教我学习唐诗宋词,其方法是讲解、答疑、背诵、吟诵(用温州话)、默写,最后还要写读书笔记,即记下讲解的内容,并写下个人的体会。姑丈说起过他少年时代背诵过除《尔雅》外的全部“十三经”。因此我喜欢上了古典文学,养成了背诵、默写诗词的习惯,后来背诵和默写过的长篇诗歌有《离骚》《春江花月夜》《琵琶记》《长恨歌》等。他青少年时代读过的两本线装书《唐诗三百首》和《古文观止》,我后来都曾逐字点读。更重要的是从此养成写读书笔记的习惯,终生受益。
在姑丈家里住了约莫一年,我回温州读高中,一九六〇年高考,因出身不好被降格录取到杭州师范学院(今浙江师范大学前身)。当时写信给姑丈,说杭师院不理想,打算明年重新高考。姑丈回信说:“读书主要靠自己,不是靠学校。”劝我去报到。在杭师院读书的那两年,寒暑假、公共假期和周末都住在姑丈家里。我毕业后被分配到杭州江城中学教书,此后一直到一九七五年姑丈离开杭州去北京,我每逢星期天没有特别的事几乎都会去姑丈家。
我一九六〇年第二次去杭州时,姑丈一家已迁住杭州大学西溪道古桥宿舍。宿舍区有一幢幢两层的小洋房,类似于现在的“联排别墅”,据说当年是请苏联专家设计的。有加装纱窗的落地双开阳台门,门前有一小园地,南北通风,另有小后门。屋内住房有三室一厅,红漆地板,除客厅外,有一个书房、一大一小两个卧室,我住小卧室。卫生间内有抽水马桶和浴缸。在当时的杭州这是高档住宅。我们住在楼下,虽然有纱窗,但是室内夏日闷热并有蚊子,每天傍晚室内须关灯,让蚊子趋光紧贴纱窗,然后扑打,不胜其扰。一九六一年暑假姑丈去上海参加编写古典文论教材,住国际饭店高楼,返回时说晚上开窗风凉,又无蚊子,十分惬意。又说陈毅同志曾来饭店探访,谈诗论词。
有客人来时,我常常帮忙泡茶。有时候姑丈与来客寒暄后,即进卧室片刻,让客人在客厅稍等。我颇为不解,后来问原因,他说客人多,有些不常来,想不起他的姓名和来历,故须查阅通信录,以便应对。又说通信录是以“平水韵”为序排列的,书架上的《佩文韵府》也是按平水韵排序的。他常作诗填词,故熟悉平水韵。我是在客厅里初识郑张尚芳的,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听他高谈阔论温州方言本字问题。至今印象很深的是,他说温州话的“火gang”(旧时中空的竹制吹火筒)和“水gang”(旧时舀水用的竹制水勺)的“gang”,写出来就是“管”字。他和姑丈从音韵学角度讨论本字问题,我只是旁听,虽然听得一知半解,但是感到很有意思。加上别的原因,此后对语言学的兴趣越来越浓,我的志趣也渐渐从古典文学转向语言学。
我在姑丈家的休闲活动,除了间或游览西湖风景区外,主要有两项,一是周末晚上三人自带椅子或凳子去校内操场看露天电影,二是姑丈常在傍晚带我在去黄龙洞的路上散步。散步时会闲聊各种话题,例如往日时光、个人境遇、学问之道、学人轶事等。记得他曾提起解放前不少人提议他纳妾,他一直没有采纳。“无子纳妾”是当时社会一般人的共识。有一次他说他的学生中蒋礼鸿、任铭善、朱生豪是最出色的。蒋礼鸿读书专心,精通《说文解字》,窗外桃花开了都浑然不知。朱生豪兼通中英文,首次将莎士比亚戏剧全集翻译成典雅的中文。后来姑丈把我介绍给蒋礼鸿先生,以便向他请教古汉语问题。姑丈接待亲友或来客总是和颜悦色、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儒者风范今不多见。我每次回温州老家他总是托我向父母问好,回来见面总是问父母还好吗?还曾为我介绍女朋友,年终给我零钱,用于预订次年的多种中英文报刊。
虽然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开始,我渐渐离开古典文学,走上研究语言学的道路,但是姑丈对我在学术上的影响一直持续到八十年代后期。旧时代学科分类不像现在这样细,大学者往往兼类旁通,姑丈也懂历史、音韵,也阅读语言学书,与语言学家交游。从他的平常谈话里我初次听说中国语言学大师赵元任、罗常培、吕叔湘的大名及其著作。在当时高校中文系的语言学课本《现代汉语》和《语言学概论》里是看不到他们的名字的。还有其他一大批各路大师的业绩,也是初次听他说的,例如其中温州籍的有考古学家夏鼐、戏剧史专家王季思、画家刘旦宅等。一九七四年我曾去函王季思先生求教,喜获详细答复,回信原件今存。有一天姑丈给我看刘旦宅的扇面画,背面是他的题词,他对自己写的字不满意,说不知如何是好。不知后来有没有重画重题。有一次他带我去在孤山的浙江图书馆参观文澜阁的四库全书,并且借阅罗常培的《语言与文化》。罗著我当年曾细读,大感兴趣,二十年后我撰写《方言与中国文化》一书,即受此书启发。八十年代中期语言学界有人讨论古代声调的构拟问题,我想起姑丈曾将宋代姜白石十七首词的自度曲译为工尺谱,也许乐曲的高低升降和声调相关,又查阅了《诗词朗诵谱》(杭大中文系编,油印本)中姑丈用温州话吟诵诗词的乐谱,发现乐调和声调关系密切,因而写成《宋姜白石词旁谱所见四声调形》一文。
“文革”初期姑丈作为“浙江省头号学术权威”挨批,并扫厕所,关牛棚。亲朋、好友、学生都避而远之,但我还与他保持联系。在关牛棚时期,姑妈嘱我不要去她家,以免招来麻烦,相约在延安路的“宁波汤团店”见面。他“解放”后嘱我办两件事,一是去银行解冻存款,二是去中文系取回“文革”初期被红卫兵抄没的藏书。那些书被堆放在一个教室的角落里,用三轮车来回两次搬运回来。虽然散失不少,但姑丈还是十分高兴,特别是看到《故宫藏画选》和《明清扇面画》(书名可能记忆不确)完好无损。这两本画册封面上写有“污手勿触”四个字,可见他非常喜欢。他当场叫我从搬回的书中挑出几本喜欢的,送给我。我要了一本《唐宋词人年谱》。他又说要送我一辆最好的自行车,叫我自己去买。我买了一辆凤凰牌自行车,价格是一百五十二元。当时我在杭州一中学教书,每月工资只有四十多元。他还曾告诉我,他在牛棚里每晚夜深人静时默默陆续写论词绝句,自得其乐,并书赠其中一首:“腕下银河落九天,文章放笔肯言填!楼台七宝拳椎碎,谁是词家李谪仙。”此诗后来收入《瞿髯论词绝句》,其中第一句首两字“腕下”修改为“腕底”。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还没有电话、手机,互相沟通信息全靠书信。姑丈和我通信有二十多封,保存至今尚有十来封,其中一封写于一九七五年八月二十九日。全文转写如下:“汝杰:前接来信,寄一信与刘世儒,昨天接其复书,寄来量词研究一书,兹交邮寄汝,望即复一函(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我在此求医,承友人帮助,在首都医院(即协和医院)及中医研究院用‘血流图’新仪器检查,尚有一段时间勾留。北京伏中亦热,出伏后即凉。我走路上下车须人扶持,交通秩序比杭州好,所以还可以往来就医。哲明已往温州与静聪、汝丰乘汽车奉淑昭骨灰安葬雁宕灵岩之紫霄嶂(凿石壁为三穴),此事有雁宕亲友帮助,始得成功。你爸妈及诸弟妹,你爱人想好,匆匆即问起居。瞿字 廿九日下午。”信中提到刘世儒量词研究一书,书名系《魏晋南北朝量词研究》,我当年对汉语史上的量词研究感兴趣,曾趋函刘先生求教,他将大作赠我。
我姑妈一九七二年在温州过世,次年姑丈与第二任妻子吴闻(无闻)结为连理。我于一九七四年结婚,爱人吴文翔也是中学教师。婚前他们送我们贺词《好事近》,此词系“吴闻集句,瞿髯书”,词曰:“春色到梅梢,香雾暖生寒夕,一笑满斟芳酒。住鸳鸯湖侧,种成桃李一园花。东风共披拂,人在画楼高处。听欢声洋溢。”
我大哥一九六三年与湘妹子郭菊英结婚,姑丈也曾赠集句诗一首:“湖色杨柳木兰桡,千里良缘不觉遥。容我小诗来撮合,洞庭风月浙江潮。六三年五一节为汝雄、菊英嘉礼作。夏承焘。”
一九五七年春节我大姐和姐夫去姑妈家拜年,姑丈赠诗一首:“一道裙腰绿渐浓,杖藜无奈雨兼风。苏堤好在孤山看,忘却孤山似画中。湖上杂诗。承焘。”
以上三首《夏承焘词集》未收。
姑丈于一九七五年离开杭州,终老寓居北京。在京时他曾介绍我拜识吕叔湘先生。此后无缘晤面,只是通过几次信。我一九七八年考进复旦中文系(研究生)后,他嘱我向朱东润、张世禄和胡裕树先生问好。一九八〇年我赴京探望姑丈,他行动和思维已显迟缓,道别时送我《夏承焘词集》和《瞿髯论词绝句》两书。
回顾自己的学术生涯,庆幸自己机缘巧合,总角闻道,耳濡目染,少年时代就树立了读书为学的人生理想。我成年之后,兴趣转向语言学,但是姑丈仍然爱护有加,助我成长,姑丈的恩泽没齿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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