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的形式与创作》：
所以，我个人赞成沈尹默先生的观点，书法兼具空间性和时间性的艺术属性。
我们通常把绘画、建筑、雕塑等划为空间艺术，把音乐、文学等划为时间艺术。书法艺术的空间性特征，同绘画、雕塑一样，都是通过特定的艺术形象和空间构成关系来完成情感表现。从空间艺术的角度来说，书法是以黑、白为主要结构形式的艺术。“黑”的部分即笔墨部分，包括点画、结体等各种笔墨造型，这很容易理解，但是，“白”的部分如何解释呢？这是书法艺术形式中最隐秘、最玄妙，也是最难用语言表述的形式要素。我们知道，留白、布白是书法和中国绘画等中国艺术中特有的概念。西方绘画是不讲究留白的，西画中的“黑”和“白”代表的是两种色彩，但在书法和中国绘画中，“黑”和“白”不是一种简单的色彩对比关系，而是黑白互生的阴阳对立统一关系，黑与白共同构成书法的空间形式。古代书论中直接阐释空白的并不多，黑与白之间的关系，究竟应该如何做理论上的阐释，值得我们进一步探究。关于笔墨（黑）与空白（白）的关系，我将在后面专门讨论。
书法艺术的时间性特征不像笔法、结体及谋篇布局那样容易表述，也没引起更多书家和理论家的重视，但它的确太重要了。正像我前面谈到的，书法艺术的节奏、韵律.书法与绘画的区别，书法艺术的本体属性，这些关键问题都与书法所特有的时间性特征相关。目前理论界对书法的时间性这一核心概念并没有做出界定和系统的理论阐释，但我们在书法创作中可以大胆尝试，不断探求其内在的规律。与其他书体相比，飞扬律动的草书，其时间性更为明显。草书的书写速度是时间的自然体现，从点到线，从字到行到整幅作品的书写过程，本身就是在时间的延续中得以完成，这是浅层的时间性特征。而书写过程中通过曲直、顿挫、快慢、疾涩等带来的节奏变化，这种由内在的节奏、韵律主导的时间性，才是书法作为时间艺术的核心特征。这种深层次的时间性特征不仅难以诉诸语言，难以用理论表述，在创作中也是最隐秘、最难以把握的。为什么说草书难度最大，原因就在于，飞扬律动的草书的时间性，其实隐含着丰富多变的节奏变化。很多写草书的，只是一味追求速度，并没有进入内在的节奏韵律的表现。这样写草书就流于表面化了，其体现出来的时间性也是浅层次的，只有时间的展开，没有节奏的变化，当然也没有情感的变化。在草书书写过程中，时间的展开应该与创作过程中的情感变化是同步的，“时间的展开”是恒定的因素，而创作过程中内在的情感结构，如书家心理状态的变化、感情的起伏等，要转化为时间因素，转化为各种书法语言，并通过各种书法元素的对比关系，为作品染上时间的色彩，将观众带入时间性的节奏律动当中，从而获得审美的愉悦。这样创作出来的作品，无论是形象，还是气韵，都是无法重复的。所以书法的时间性其实具有两重性，即物理时间与心理时间。物理时间是客观的，一小时六十分钟，人人平等，分秒不差；心理时间却是主观的，其长短随着人们心理的变化而产生变化。也就是说，从物理时间上讲，书法艺术的时间与实用写字的时间几乎是相一致的，比如同样写“心静如水”，其时间长度基本相等，但在同一时间长度内书法家与实用书写者的心理时间及由此带来的笔墨节奏则完全不同。
我们可以将音乐的演奏和草书创作的时间性作一比较。这两种艺术形式，时间的展开、推移与创作都是同步的，但在草书创作中，时间推移与延续的过程，书家的所有创作结果在空间中得到固定，定格为笔墨形象，于是草书创作的时间性可以凝固为空间性；而音乐则不同，尽管它也强调过程，但它是纯粹的时间艺术，它的空间是虚构的、流动的，因此，音乐之美无法以形态固定。即使我们可以通过VCD、CD等录音技术将乐曲播放过程通过另一种介质保存下来，但作为一个欣赏的完整过程而言，乐曲同步展开、同步消失的特征仍然无法改变，即时间模式无法转化为空间模式。
以上谈到的书法与绘画、书法与音乐的比较，都是从创作者的角度来讲的。如果从欣赏者的层面考察，我们则会发现，人们在欣赏一幅绘画作品时，可以为画家精妙的造型、丰富的色彩和别具匠心的画面构成所叹服，但很少有人会随着线条的走向而激动万分，因为绘画中的线条尽管有独立的审美价值，但本质上还是为造型服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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