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日记里写得头头是道,自我开导得很明白,可是现实生活并不乐观。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妻子还是知道了我工作的内容。虽然已经知道,却不说破,只是压在心里独自闷闷不乐。
昨夜我向她求欢,被她拒绝了。她说,只要我还干着现在的工作,就别碰她。我们试着沟通,她请求我为孩子们的将来想想,最后还大哭起来。
我实在没办法,只好顺口说,好吧,我答应你,会考虑考虑。搪塞之后,我再次求欢,妻子突然变得歇斯底里,冲着我大嚷“你肮脏污秽!别碰我”,再次拒绝了。我心神不安,久不成眠。
我为那句“你肮脏污秽”心生怒火,不能释然。过去她也朝我嚷嚷过类似的话,并拒绝我的要求,但那是因为她发现我在外面花心。我并没有因此而生气,也从来不曾多想。但是昨夜她骂我“你肮脏污秽”时,我就像被利刃刺中,身心受到极大冲击。
据说,人会被某些言语冲撞而感觉受到打击或愤怒,大多是因为最脆弱的地方被刺个正着。如果一个人平时最为谨慎介怀的事情,某一天被人毫不留情地指责,这个人很可能会当场狂怒失态。特别是某些可以深深刺入人类自身存在深渊的言语脱口而出时,这种怒火更会以异常强烈的形式表现出来。那通常不是崇高的思想或言语,而是像人身体的一部分一样扎根于民族或部族的陈规陋习中的粗俗卑污的言语。有时候这些言语冲突甚至会引起杀戮或战争。比如“污秽”的“秽”。从古至今,不管外来思想和异国文化多少次冲击日本岛国,这个字包含的意思在日本人心中从来没有改变过,而且是根深蒂固地筑巢于民族的心理底层,生生不息地繁衍至今。这就像生命体内的染色体,承载着祖先世代的遗传基因,丝毫不差地被我们继承下来。
折口信夫和柳田国男在日本开创了民俗学。他们调查了日本各地的风俗习惯和冠婚葬祭的礼仪文化并加以归纳,最终得出结论:这些习俗无不由“秽”和“晴”这一对好似变形虫般原始的思想范畴发展而来。关于“秽”的思想,在古代的《延喜式》中有着详细的规定。其中“死秽”和“血秽”,是诸“秽”中最不堪的两种。
所谓“死秽”,源于死和死者被看作不干净的东西,因此所有与死以及死者有关系的人事物件,都被视为不干净的存在。而“血秽”,虽然也包含着因受伤而流出的血污,但主要是指妇女月经的血污,有偏激者最终将妇女本身也视为不洁净的“秽”的存在。
时至今日,有些地方仍然把粪尿等排泄物称为“污秽”,还有人把茅厕称作“不净处”。如此,粪尿之类当然也是“秽”物。
于是逃离这诸般污秽就成了人们最重要的事情。人们想尽一切办法,或为掩人耳目而远远避开,或画界线加以隔离,甚至制造一些“女人禁忌”。
然而,有些事情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隔离或根本无法避开的。这时人们就想办法通过某些祓邪仪式或超度仪式,只需一瞬就把不净和污秽变为“晴净”。
所谓“晴”,即“晴日”(天气晴朗)或“晴服”(体面雅致的出门礼服)的“晴”,指事物处于清净神圣的状态。“秽”与“晴”的关系表现在日本人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大相扑的竞技台,一旦被“清洁”过后,女人就不可以登上去;而那些所谓的灵山,比如比叡山、富士山、立山、白山等都曾禁止女人登攀。
家中有人去世,门前贴上一张写着“忌中”字样的纸,送葬的人从火葬场回来后,还要在身上撒清洁盐举行清洁仪式。这些生活细节都是从“秽”与“晴”的意识派生出来的。为什么清洁仪式会使用盐呢?有人说是因为《古事记》里有这样一个神话。
大神伊邪那岐从黄泉国(死亡之国)回来后,对人们说黄泉国乃秽土世界,并用海水清洗身上的污秽。人们根据这一神话,用盐和水代表海水,清洁污秽,千百年来莫不如此。
清洁大相扑竞技台时用水和盐,丧葬仪式中使用清洁盐和桶装水,料理店也用水和盐来做清洁,日本神道的许多祭祀仪式,无不是以水和盐为道具,把“污秽”转化成“晴净”。这些东西已根深蒂固,不是我们通过讲道理就能轻松解决的。
那夜被妻子大声叱为“肮脏污秽”后,我辗转难眠,唯有久久地翻看旧书。
第一章 雪雨时节
第二章 死之种种
第三章 光与生命
写在《入殓师》成书之后
后记
文库版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