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边的月亮
七月初的傍晚，一抹横天的紫霭半掩住垂垂下坠的落日。老旧的教室里，“吱呀”旋转的铁皮风扇勉强吹散了些无孔不入的盛夏暑气。
此时离期末全县联考已经过了三天，清水县一中高一火箭班的学生们，心早就飞进了暑假。奈何讲台上老师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只好心不在焉地抬头看着讲台上的直播屏幕。
屏幕上是一千多公里以外的另一个教室，文华市一中高一（1）班的数学老师正在激情高昂地讲数学题。黑板上已经写满密密麻麻的公式，老师讲得很快，整个过程中没有任何学生提出疑问，好像这些题目再简单不过。
但这些题目是文华一中的天才们提升自我用的，对清水一中的学生而言属于S级副本难题，所以他们听得都不太认真，因为根本就听不懂。
只有一个男学生从头到尾都聚精会神地听着，笔记本上整齐地记着黑板上的解题过程。他随意用手背抹去额头上的汗水，以免滴落到笔记本上，瘦削肩上的白T恤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大块。
“我听说明天期末考试排名就出来了。”刘瑞看了眼讲台上低头改作业的老师，悄悄对一旁奋笔疾书的同桌陶溪报告小道消息。
陶溪抄完最后一行，正好屏幕上的老师也下课了。他放下中性笔，合上笔记本，也不看刘瑞，平淡地哦了一声。
刘瑞见陶溪低着头又拿起中性笔不断地拧开笔盖又合上，便知道这人在这儿装淡定呢，心里没准儿紧张得要脚趾抠地，便说：“溪哥，就凭你这么聪明，还有这不要命的学法，我敢打赌你肯定是县里的第一名。”
全班都知道陶溪有多么想拿到期末联考的全县第一名，这一年来陶溪像是疯了一样没日没夜地学习，成绩跟火箭似的蹿到前三名。
或许是因为这次的全县第一会被送到文华一中“留学”一年。
从去年开始，位于西南山区的清水县与全国名校文华一中合作“远程直播课堂”。在政府和企业的资助下，清水一中的所有教室都安装了直播设备，学生们同步与文华一中的学生上课，县长做梦都想通过这个合作洗刷县里高考“零一本”的耻辱。
但两个学校的学生成绩差距太大，平行班里的学生根本跟不上文华一中的学习进度，有很多学生在强烈对比下深受打击，干脆破罐子破摔，成绩反而下滑严重。
磨合半年后，清水一中决定只让成绩靠前的学生继续跟着文华一中平行班直播学习，其他学生依旧让本校的老师教。而成绩前五十名的学生则跟着文华一中最好的一班学习，是整个县里最有希望考上好大学的火箭班。
陶溪便是这个火箭班的学生，他最后一次将中性笔盖合上，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几天紧张得快要窒息了。
下一节课是英语课，随着上课铃声响起，懒洋洋的学生们突然提起了精神。
陶溪也竖起了脊背，睁大眼睛望着屏幕。
屏幕上出现一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台下的学生们开始窃窃私语。女生艳羡地讨论女老师好看的新连衣裙，男生们笑着互相递眼色。
本校的英语老师用力咳嗽一声，说：“好好听课！”学生们才安静下来。
火箭班的学生在这一年的远程学习中，就像是文华一班的隐形同学，知道一班老师和很多学生的名字，比如屏幕上正在讲课的美女老师名叫毕傲雪，他们甚至还知道她的外号叫毕姑奶奶。但他们也知道，文华一中的老师和学生根本不认识他们。他们看着屏幕，就像在看着另一个世界。
陶溪也盯着屏幕，他并不是在看英语老师，而是似乎在等着什么人出现。
“林钦禾，您迟到上瘾了是吧？”屏幕里的毕傲雪突然转头望着门口说道，语气说不上严厉责怪，反而有些无奈的揶揄。
陶溪睫毛颤了下，捏紧手中的笔，一动不动地看着屏幕。
“老规矩，把这一段散文朗读了再下去。”毕傲雪拿出一本书，随意翻了一页，递给走上讲台的高个子少年。
清水一中火箭班的教室顿时骚动起来，女生们按捺不住惊喜地小声讨论着林钦禾这个名字。
穿着文华一中白衬衣校服的俊朗少年，神色淡漠地接过英语老师手中的书，毫无感情地念着上面的英文段落。
清水县的女生们根本听不懂他念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这人的英语口语有多么地道，她们只是看着这个男生的脸。
因为实在是太好看了。
陶溪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手上的笔很快地在草稿纸上速记屏幕里男生念的英文，碰到不知道的陌生单词，就简单地写上大致的音标。
他记忆力很好，即使台上的少年念的语速很快，他也能凭借记忆记下个大概。
屏幕里的少年很快就念完了，在毕傲雪点头后走下了讲台，消失在屏幕里。
“溪哥，这个你也记下来，没必要吧，这就是毕姑奶奶惩罚学生迟到用的。”刘瑞喜欢喊毕傲雪的外号，这样好像他也坐在屏幕的教室里。
陶溪将视线从屏幕上收回，看着草稿纸上简略的笔记，瞎扯道：“我锻炼下听力。”
“您厉害！”刘瑞竖起大拇指说。
最后一节课很快上完，为了节省排队打饭的时间，在铃声响起的那一瞬间学生们火速奔向食堂。陶溪刚要和刘瑞一起迈脚起飞，就被陡然出现在门口的班主任冯远半道截获。
刘瑞很没义气地溜之大吉，陶溪腹诽着心疼自己宝贵的时间，面上乖巧笑着问道：“冯老师，找我有什么事吗？”
冯远是火箭班的班主任，也是清水一中资历最深的数学老师，性格古板严厉，学生们宁愿得罪校长都不敢得罪这个班主任。这会儿他穿着被汗浸湿大半的旧蓝衬衣，明明板着脸，眉眼间却有些藏不住的喜色，轻咳一声说：“跟我来一趟。”
酡红落日被山峦霞霭遮拥而去，暗紫色的天光里，操场因为纷飞的脚步和篮球而尘土飞扬。
陶溪绕着操场漫无目的地疾步走着，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心脏没有一丝平静下来的意思，肚子因饥饿发出声音也浑然不觉，直到一个篮球猛然砸到他身上，他才后知后觉地停下脚步。
“哟，同学你没事吧？”一个打篮球的高二男生喊了一声，跑过来捡起篮球，一看面前杵着的这家伙不是高一火箭班的陶溪嘛，那个长得瘦弱漂亮，一看就是花架子，却成绩变态，打架打篮球也变态的瘟神。
他们班体育委员的弟弟和陶溪的妹妹陶乐一个初中，上个月因为欺负了陶乐，被陶溪一顿收拾几天不敢去学校，偏偏初中老师还都护着已经毕业的陶溪。
高二男生不敢招惹这个有全校老师做靠山的瘟神，连声说了几句对不起，却看到陶溪面色平静，黑沉沉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情绪，嘴角却有一丝奇怪的笑意。
“这是被砸傻了？”高二男生嘀咕了一句，赶紧拿着篮球跑了。
陶溪看了眼手腕上的电子表，已经快到晚自习的时间了，便转身疾步走向教室，也来不及去买个面包垫下肚子。
一进到教室，同学们就欢呼着拥上来，大声起哄道：“苟富贵，勿相忘。”
“我没说错吧，溪哥肯定是第一名！”刘瑞一把揽住陶溪，高兴得仿佛是自己考了第一。
“陶溪，你去文华一中可别忘了我们啊！”
“就去一年嘛，高三还是要回来的。”
“太羡慕了，我还没出过县里呢。”
“不过，去了压力也很大吧，文华一中那群天才根本不是人！”
“唉，我们学校唯一的帅哥也贡献给文华一中了。”
同学们闹哄哄到晚自习铃响了才结束，陶溪根本没有办法静下心来自习。他翻开一本棕色封皮的笔记本，第一页上是自己用唯一的钢笔写上去的英文：
“I won't try to pick the moon. I want the moon to come to me.”
（我不会试图摘月亮，我要月亮奔我而来。）
他永远记得自己第一次在屏幕上看到林钦禾的那天，是在去年夏天的尾巴里，暮色将近之时。
当时他因为家里的事浑浑噩噩地度日，对所谓的远程直播班毫无兴趣，高一开学后总是躲在教室后面睡觉。
班主任冯远本来把陶溪当重点学生培养，因为这学生初中成绩很突出，却没想到开学后是这副魂不守舍的鬼样子，怎么骂都油盐不进。
开学后几天，校长从文华市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在烈日下扯着嗓子对全校学生讲远程直播课堂将改变他们的命运。
“你们将拥有和全国最好的高中一样的教育资源，拥有全国最好的老师和同学！只要你们努力跟着文华一中的老师学习，你们一样能考上大学，考上一本，考上清华北大！”
校长的慷慨陈词感动激励了很多学生，甚至有学生当场落下热泪。
当时的陶溪站在尘土飞扬的操场上，无聊地仰头望着学校对面那座山峰，他的家就在那座山峰背后，一个叫桃溪湾的村子里。
这个大山里的县城穷到鸟都不愿飞进来，教育落后到这么多年没有一个考上一本的学生。
所有人都对远程直播班充满希望，好像闭塞多年的深井里终于落下一根绳子，而他们只要抓着绳子往上爬就能到天上。
可陶溪刚感受过被玩弄的命运，他望着那山，觉得自己永远也出不去了。
上课铃响了，陶溪依旧埋在木桌上睡觉，英语老师生疏又小心地调试好屏幕设备，抬头一巡视，猛地喊了一声陶溪。
他不情不愿地坐直了身体，向后靠在课桌上，百无聊赖地半闭着眼睛看讲台上那个与破旧教室格格不入的崭新屏幕。
进入屏幕的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顿时就吸引了所有学生的注意力。她穿着裁剪精致的连衣裙，说着他们没听过的流利地道的英语，像是听力磁带里的人走了出来，连坐在讲台上负责课堂纪律的本校英语老师都全神贯注地看着屏幕。
那是师生们都从未接触过的教学方式，毕傲雪没有照本宣科地讲课本上的内容，而是与学生们做着全英文交谈，文华的学生踊跃回答问题，气氛轻松活跃得像是国外大学的沙龙。
清水一中的学生们渐渐变得鸦雀无声，他们发现自己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那些陌生的词汇和句子对文华一中的师生来说非常熟练，对他们却仿佛天方夜谭。
沉默在清水一中的课堂里蔓延，直到毕傲雪在课上到一半的时候，突然笑着说道：“那么现在就请昨天旷了我英语课的林钦禾同学上台，向我们远端清水一中的同学们做一个即兴英文演讲。”
清水的学生顿时躁动起来，他们第一次惊喜地感受到原来屏幕里的老师和同学都知道他们的存在。而在看到走上台的少年时，这份躁动变得更为强烈。
陶溪从来不喜欢英语，本来点着头就要无聊地睡死过去，被教室里一吵陡然惊醒了。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伸手抹了抹眼睛，再次看向屏幕。
他看到一个穿着白衬衣的高个子男生站到讲台上，比一旁本就高挑的毕傲雪还高出一大截。他没什么表情，没有被突然点名的不耐烦，也没有演讲前的紧张，清俊的五官在明亮灯光下如日光下的雪峰。
“远端的同学们可都等着呢，林同学开始吧，随便讲什么都可以。”毕傲雪在一旁笑着说。
被叫林钦禾的男生闻言看向教室最后的摄像头，清晰的屏幕上甚至能看到他抬眼间长睫毛下变化的阴影。
教室里的女生默契地齐齐深吸一口气，陶溪看着那双隔着屏幕突然正视自己的眼睛，心中莫名有一刹那的触动。
林钦禾开始做英文演讲，常规的开头即使是清水的学生也能听懂。他们听得很认真，但越听越心惊，因为他们发现自己还是听不懂，而且这个叫林钦禾的男生，口语竟完全不逊色于毕傲雪，仿佛就是以英语为母语的人。
这就是文华一中的学生，他们彻底感受到了两者之间的差距有多大。
他们那时还不知道，林钦禾并不是文华一中的普通学生。
陶溪难得认真地看着直播屏幕，他其实也听不大懂里面很多句子，能勉强听懂林钦禾讲到梦想与未来。
有一个最简单的句子，他莫名记住了，记了很久。
“I won't try to pick the moon. I want the moon to come to me.”
从那时起，一直苦恼着要怎么对付陶溪的冯远，突然发现这个学生好像一夜之间吃了灵丹妙药，从此不再上课打盹拖交作业，认真得仿佛要把直播屏幕盯出两个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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