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张氏老母,青石婆娘又跑啦!”
这个消息,如同月亮河肆虐的洪水,很快在秀水村漫延开来。村民们忙着抗洪,没和往常一样四处找寻,甚至来不及议论,转身投入紧张的抢险队伍。
张氏老母扔掉锄头,跑到村头老樟树下,眼前的情形,把她惊了一跳:浑黄的洪水漫过秀水桥,上游冲来的房梁、杉树皮屋顶、各式家具、农具、杂草……拥堵在桥前,汹涌的巨浪裹杂着更多杂物,怒号着奔向桥面,水泥桥柱摇摇欲坠,对面的苞谷地一片泽国,漂着一头泡得发白的死猪……
横跨月亮河的秀水桥,是秀水村通往外界的主要通道。当年,年近三十的瘸子颜青石,在老樟树下买回惜菊。这个十五岁的四川妹子,上学途中被拐至此。洞房夜,惜菊痛不欲生,狠狠咬穿颜青石赤裸的肩,花骨朵般娇嫩的她,哪有力气抵抗猛如公牛的男人?深入心尖的痛楚,让她恍惚掉入地狱。
惜菊想尽办法逃跑,却因人生地不熟,屡次被抓回。每每被张氏老母打得鼻青脸肿,颜青石很心痛,一咬牙,打了一副铁脚链,白天黑夜都上着锁。
第二年秋天,小怜出生了,张氏老母丝毫没有放松看管,惜菊拖着寒率作响的铁链,抱着粉嫩的女儿泪水长流:“小可怜咧,我们的命啷个这么苦?”
惜菊生下儿子小盼,张氏老母才在族人的劝说下,摘去她的脚链。小盼快满周岁了,颜青石赶着马车,领着妻儿去赶场,惜菊给小怜买了军绿色单肩书包、粉色小洋伞,给小盼买了一套小军装。
回村途中,小怜抱着新书包,一路上喜滋滋的。马车刚驶上秀水桥,惜菊急着要解手,颜青石拉住缰绳,不悦地说:“快到屋了,屎都不晓得屙到茅厕去。”
惜菊捂紧肚子,皱着眉头说:“场上的包子怕是不干净,闹肚子呢。”说罢,把熟睡的小盼交给颜青石,快步走进路边的苞谷地。
等了小半晌,没见惜菊回来,颜青石这才顿悟:和自己生活了八年的婆娘,又逃了!
颜青石把小盼塞给小怜,拦住从场上回村的人,哀求道:“快!快去苞谷地帮我找婆娘!这死婆娘又跑了!”
小怜抱着哇哇大哭的小盼,望着父亲一瘸一拐的背影,急得眼泪直流。
远远响起几声闷雷,乌云迅速笼罩天际,眼看要落雨了。小怜把马拴在桥头的石墩上,抱着小盼跑到老樟树下。
一记惊雷“轰”地在头顶上空炸开,豆大的雨滴猛砸下来,土腥味直往鼻孔窜。妈妈曾经说过,雷雨天不能在大树下躲雨。小怜快速张望四周,身后的斜坡上,露出一角红砖墙,她背起小盼,爬到砖墙前。
一口旧砖窑呈现在面前,低矮的窑门内一片漆黑。正犹豫间,大雨倾盆而下。小怜咬了咬牙,牵着小盼走进窑门。小盼的哭声,在丈许宽的窑内回荡,分外刺耳,小怜从书包内掏出包子哄他。姐弟俩借着微弱的光线,找到一处干硬的地面坐下。
又高又陡的窑壁红黑相间,几丈高的窑顶上,有个井口大的豁子,“哗啦啦”垂下珠串般的水帘,窑中央的地面,长期被雨水冲刷,形成硕大的凹坑,小怜感觉他们坐在一尊可笑的瓮内,恐惧感慢慢退却。
雨下得格外出奇,月亮河流域,笼罩在巨大的雨幕下。小怜探头望向窑外,天际乌云密布,狂风咆哮着,卷起大量水雾扑进窑门,她抱着小盼不断往窑内挪。小盼一边哭泣、一边啃着包子,慢慢靠着小怜睡着了。
雨没完没了地下着,远处传来轰隆隆的水流声。小怜打了个寒战,紧紧把小盼抱在怀里,无尽的恐惧再次侵入心头,她努力睁大眼睛。生怕被无边的黑暗吞噬。睡意爬上眼皮,小怜试图睁开眼睛,终是趴在小盼身上,沉沉睡去。
雨声终于柔和下来,“沙沙沙……”拍打着地面,好似轻柔的催眠曲,小怜伸展着四肢,小盼从她怀里滑落,摔在泥地上,“哇”地哭了,她急忙把他抱起来,捋起衣角给他拧鼻涕。
依稀传来张氏老母的声音。小怜背起小盼,飞奔到窑前。奶奶站在老樟树下,大声哭喊着:“做的么子孽哟!青石娃子啊,你们都在哪里咧?”
小怜大声唤道:“奶奶!奶奶!”
张氏老母转过身,抹着眼泪又哭又笑,嘴里念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连滚带爬攀上斜坡,还没站稳脚,一把抢过小盼,搂在怀里连声说:“我的心肝肝,骇死奶奶了。”
小怜怯怯地扯了扯张氏老母的衣角,她瞪着浑浊的三角眼,厉声问道:“你爹娘呢?”
小怜低下头,小声应道:“妈妈不晓得去哪儿了,爹爹正在寻。”
张氏老母吼道:“臭娘们,胆子越来越大了!”
小怜紧紧捏着衣襟,泪水在眼眶内直打转,她吸了吸鼻子,不让眼泪掉落。
百年难遇的特大洪灾,淹没了田地、冲毁了房舍、夺去全镇几十口生命……秀水村村民房屋都建在离河较远的高地,仅河滩边的田地受损,暂时没有人员伤亡。
颜青石耷拉着脸,拖着瘸腿拐进家门。姑妈颜仙凤正在清扫禾场上的污泥,屋前的池塘被洪水倒灌,淹没了塘堤,涨过塘边的毛马路,漫过屋前的禾场,差一点溢进堂屋。大水退却后,禾场上一片狼藉。
颜仙凤小声问道:“还有找到人么?”颜青石无奈地摇了摇头。
张氏老母背着小盼走出堂屋,阴着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