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老街
听说庙集那最后几间老房子,在一个风清月白之夜,好像约好似的一同倒塌了。
庙集属古楚地,也就是当年逐鹿中原,金戈铁马,经常被祸害的地方。楚地文采风流,源远流长。遥想屈子被谤放逐、憔悴枯槁,披发行吟泽畔,作《离骚》《山鬼》《招魂》,依然花团锦簇、摇曳多姿。况且还有小青龙拱出的长河——它发现这儿是块风水宝地不忍拱破了,摇头摆尾绕个弯,留下半轮碧波千古环抱。这就注定庙集的前世今生,以“崇文尚武”为魂,生生不息。于是,才有这样的人物故事走进历史传说,并将继续铭记传说下去。
庙集确切的立埠建城年月,依稀有草蛇灰线之痕。认真推敲。终究渺茫不可考。马马虎虎上溯春秋战国,大概也说得过去。唐时置真源县,政通人和,百业兴旺。一时名负湖海,直逼颍州亳州开封诸府。不幸失陷兵燹于安史之乱,徒作昙花之羞。但庙集依然屹立在沃野千里的涡河之滨,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
八十年前,我已经九岁。每逢初一十五,爷爷领我赶庙集到老王化茶馆喝茶。那时城墙城门残缺不全,却还有大致模样,雄阔苍凉。每天淹没车水马龙里,仿佛庙集不过是虚拟的海市蜃楼,不堪一击。我炫幻的梦里,既惊叹它的喧嚣繁华,也担心一夜间沉寂蒸发。不知被河水带到哪一片未知的时空,再也不见天日。
老人们所说的老街,是庙集主轴,也是最早最热闹的地方。它由东大街和西大街倾斜对接而成,逶迤干步之遥。老爷横空出世的“五谷粮仓”,金字招牌的“王化茶馆”都在这条老街上。随着商贾云集。生齿繁行,滚雪球似的膨胀。老街仿佛根深叶茂的树干,不断分叉抽枝,纵横勾连起十八条街巷。
街巷命名开初也很随意,多以生计物产:布衣街、花巷街、药材街……随着同姓聚居,相携谋生,就有了邓小街、史小街、穆阁巷;接着荒丘河畔也利用开发,顺口叫烟袋街、顺河街、三桥街;此后奇人异士鱼龙混杂,不觉有了野心祈愿:龙兴街、天相街、光明街应运而生。所有街巷皆由青石板铺就,甭说绅士商贾的脚步,乡下人的木屐和猪马牛羊的蹄子,也同样能踏出生动的街声。
我小时老街全是老房子。门前石狮子都老得不能动,休说做啸傲山林的梦,连个屁也放不响。表面上还算张牙舞爪,其实蚊子跳蚤也吓不住。夜里常有野狗撒尿,满身腥臊,甚至灌嘴巴里一肚皮羞愤。狮子大张口,本来形容山林之王的威猛贪婪,岂料竟沦为野狗的尿桶。集罢人散后。麻雀鸽子们纷纷捡拾街面的残屑。碰巧也能撑个大饱,忍不住石狮子上拉屎。石狮子愤怒之至,恨不得将眼球当弹珠打出去。哪怕死,也落个同归于尽的悲壮,不负王者风范。可惜它太老了,连死的力气也没有,只好倒街卧巷丢人现眼。我模糊本能地悟到:生有何欢,死有何惧,最可怕的是老而不死了。
爷爷是庙集鸿儒,经史子集无不囊于腹中。在二十四间房对我和晶晶课读启蒙,都是天书似的经典。唐诗宋词不过是放松消遣的课外读物,却是我的最爱。有天吟诵“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我的泪腺哗的打开,不是婉约的嘀嗒,而是骤然水龙头似的直朝外喷,鼻涕也倾巢而出,漫过下巴很丑。晶晶的花手绢都湿透脏透了,拧好几把污渍还是淅沥。爷爷仰天长叹,满脸忧戚:早熟以致早衰而堕入绝境,好像顺理成章,那肯定不是好兆头。
老街确实很老很老了。当初放过鞭炮,架起梁檩,铺好木板苇席,码上青砖青瓦,漂亮得简直像少爷的一袭青衫。而今岁月沧桑,八方商贾踢踏的泥土,四野赶集人呼吸的云烟,早积垢得面目全非,仿佛爷爷冬天里的黑棉袍。不知哪年哪月风吹来的花种。鸟拉下的草籽,带给老街意外的惊喜。春天小草从瓦缝间钻出,生机盎然;白的黄的红的小花摇头晃脑,言笑晏晏。任夏日炎炎,秋风瑟瑟,隆冬雪欺冰封,第二年打春小草依然绿得晃眼,花儿笑得魅惑。懵懵懂懂中,柔弱胜刚强而持久的道理,我大概就通了。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