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暗夜星辰

一

贞元末年（805）的大唐王朝，如中秋时节站立于长安街头的一棵盛年之树。从旧时代的废墟上拔地而起，依然保持着生长的速度和惯性，向天空，向云端，展开它粗莽的躯干和巨大的伞盖。

这是一棵带着所有先天基因优势和原生病害的大树。值此之时，在它的机体之上，以往季节尚未脱落的枯枝败叶是有的，旁枝冗杈是有的，筑巢的飞鸟、漫舞的蜂蝶、觅食的虫蚁，树下依附、栖身的狐鼠之类也是有的，甚至去冬的残雪与寒凉，甚至未来的雷电与风雨，都是有的。但这一切都无法掩抑、消解它表象上的勃勃生机。

大唐一百八十多年基业，虽然积下了种种的残疴流弊，却也攒下了浑厚的中元之气。清风徐来，艳阳初照，每一个枝丫都在摇摆中保持着伸展的姿态，每一片绿叶都在抖动中显露出生长的渴望。

刚刚被朝廷从监察御史里行擢拔为礼部员外郎的柳宗元，走在行人稀疏的街头。

天色尚早，虽然东方的曙色在微明的天际线上渗出一抹暗紫，但那弯如画的淡淡残月还没有完全隐去身形。

空旷的街道上，已有赶早朝的官员们断续骑马或乘车离开了自己的府门。如流萤般快速移动的灯笼和叩在石板路上急急的马蹄声，是向昨夜梦境的告别，也是这座都城新一天的序曲。接下来便是彻底的苏醒和愈演愈烈的躁动，直至最终的喧嚣。

随着车马之声的响起，临街的店铺陆续打开了窗板和店门；而一夜笙歌的娱乐场所却开始客散灯熄；昨夜留宿馆驿的远客也要赶在官员们上朝前后开始一天的活动；做小吃生意的摊贩则惺忪着睡眼早早把摊子摆在街边……

柳宗元还不需要和那些早起的官员一同赶往大明宫去上早朝。中唐时期的朝廷一直保持着早朝制度。当时的早朝，很严格地限制在五品以上官员，而柳宗元的礼部员外郎品级刚刚到了从六品上，距上早朝还有数步之遥。

尽管如此，近些年他还是养成了早起的习惯，与那些高官为伍必须要在某些生活方式上保持同步，否则就会处处感觉到格格不入。特别是参与朝廷新政以来，王叔文、王伾等主导者随时要召集手下得力官员一起议事，每次早朝后一定会有一些要事商讨，而每次有了动议或决策都需要柳宗元动手拟成公文。

三月的长安已然风和日暖，到处洋溢着春天的气息。街边的杏花差不多已落尽残红。晓雾轻薄，掩不住远处鲜红的或水粉色的桃花，但那些枝头上的颜色已渐渐疏淡，鲜艳的花瓣散落一地。眼看就到了柳絮飘飞的四月，街头一些心急的青年男女已经早早换上了单薄的衣衫。三十三岁的柳宗元当然也属于这些春心萌动的年轻一族。虽然他的学养和身份不允许他与其他同龄人一样恣肆张扬、放浪形骸，但他内心仍然烧着一团炽烈的火，对季节、对时事还有着高度的敏感和热情。更何况从少年起，他就随父亲宦游在外，摔打出一副好体魄，不仅仪表堂堂，而且身强体壮、寒暑不惧。

柳宗元并不急着赶路，他只要在早朝散去后赶到王叔文的官署就可以了。从善和坊家中出门不远，便进入长安最热闹的街区，距离也就不足五里，即可到达他所要去的皇宫区。平时他骑马上朝要走从启夏门到大明宫之间的大道。今天他不想骑马，也不想走已经走得腻烦的老路，他要另辟蹊径穿越更有市井气息的小街，向前再过两条街就到了著名的东市，东市对面是长安最有名的娱乐场集中地——平康坊。可以说，在那条街上，聚集着长安百姓的一切苦乐、悲喜和现实的诉求。

今天的路可能比平常稍稍绕了一点，他特意早些起身，就是为了给自己留出充足的时间。他要顺路查看、熟悉一下长安的市井生活，看看最近市井、民间发生的一些变化。一个时期以来，夜以继日地奔忙，让他无暇顾及长安街头的风景。现在，仕途上的事情已经基本告一段落，大的走向已尘埃落定，他要借着这个清凉的早晨梳理一下纷杂的思绪，接一接来自民间的地气。这是他从少年起就养成的习惯，他知道自己文章的灵感和政治上的抱负来自何处，对他来说，对现实的关注、观察和感知，犹如一株植物通过根系去触摸泥土之下的世界。

他一边闲看街市的风景，一边体验着生命随季节令人欣喜的律动。清晨的风挟裹着落花的馨香，挟裹着昨夜的凉爽和明媚的阳光迎面而来，轻拂过他意气风发的面庞和轻盈飘飞的衣袂。衣袂飘飞如因风舞动的翅羽，让他生出了飞翔的感觉。

由监察御史里行到礼部员外郎，从官阶上讲，就是从正八品上直升至从六品上，相当于现代的正厅级干部。连升两品，对他的人生来说，自是一份意外的惊喜，同时也暗藏莫大的风险。峣峣者易折，少年得志，要么从此飞黄腾达、一鸣惊人，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要么在飞扬一时之后，折翅铩羽，销声匿迹。这一点，他心里不是不清楚，他在后来写给岳父杨凭的信中也有所表露：“及为御史郎官，自以登朝廷，利害益大，愈恐惧。”

自从升迁礼部员外郎，他就成了满朝文武眼中的“速进者”，当万千关注的目光，艳羡的、嫉恨的……纷纷集于自身时，他敏感地发现，自己的命运已经和一个国家的命运紧紧捆绑到了同一架战车之上。路走到今天，虽合了自己的心愿，也出现了无法掌控的因素。也许，这正是上天的成全和美意，一个正在日趋坠落的王朝或将通过他和他的同道而获得新生。

刚刚搭上这架裹着风声的时代战车，虽然有一点儿眩晕，但柳宗元的内心是充满激情和亢奋的。此时，他还来不及细想这个国家未来的样子和他自己未来的结局，满脑子都是现实和理想之间一个个有待实施的计划和眼前成堆、成山的事务。治国新政即将出台，随时、随处都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以及前方清晰可见的障碍就摆在那里，这让他和他的同道们一刻也不敢松懈。当此紧要关头，哪管得了个人得失安危！只能齐心协力、心无旁骛地做事，控制好这架狂奔的战车，让它躲过一个个机关和陷阱，越过一道道沟沟坎坎，一路攻坚克难，顺利地进入平安、祥和之境。

昨夜，他遵照起居舍人、翰林学士王叔文委托，连夜撰写了一份向皇帝推荐人才的奏表。本来，这件事情可以从朝中随便抓一个人去完成，但王叔文偏偏看中了柳宗元的思维缜密、文笔畅达，明确提出关键的文章或奏表必须由他亲自执笔。眼下，革新派正是用人、缺人之际，眼看着满朝文武多为因循守旧之人或在旧时代既得利益者，能够发现、起用理解革新、支持革新，又品德、能力超群之人是第一要务。柳宗元深知手中这份看似平常的公文实际上有着异常的重要性。

从华灯初上到二更钟鼓，柳宗元一边翻阅闲书，一边断续思考朝廷里前前后后的事情，深深感慨于朝野上下形势的复杂，也领会了王叔文求贤若渴的心情。柳宗元的写作习惯是主旨在前，并不急于动笔，思前想后、酝酿成熟之后，一旦动笔便如水流、泉涌，一气贯通。与以往不同的是，写完荐表他并没有马上收工，而是对着文稿提笔凝思，反复吟咏、推敲，唯恐哪里在措辞或义理上出现破绽。

这时，有丫鬟过来催促柳宗元早些安寝。自从妻子杨氏于六年前过世后，柳宗元便把全部心思都用于朝中政务之上，日常起居全由丫鬟代行女主人的职能。丫鬟的提醒让他注意到了夜色已深，也意识到了最近一个时期精神的紧张和身体的疲乏，是应该早些休息啦！明天，也许还有更加紧迫、更加重要的事情在等着自己付出更多的精力。

001  第一章/暗夜星辰

022  第二章/树古根深

042  第三章/生逢乱世

059  第四章/永贞风云

113  第五章/贬途惊梦

142  第六章/境至苦寒

172  第七章/情寄山水

201  第八章/文以明道

228  第九章/苍生之念

261  第十章/归复去兮

291  第十一章/罗池之神

321  附录一/柳宗元年谱

325  附录二/参考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