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文化奖学术精粹丛书·陈来卷》:
三、“全球化”的趋势和结构
在这样一种观察下可知,全球化实际是马克思所说的资本“世界化”的一种新的发展阶段和形式。从历史上看,近代欧洲商业和贸易的繁荣,并不能自发地导致世界市场,它只能要求世界市场。新大陆的发现和新航路的开辟,以及大工业和商业革命,都不能自发导致世界市场。正是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以“船坚炮利”强力打开非西方的世界的大门,强迫这些国家卷入近代文明,促成了世界市场的形成,这也就是最早的全球化运动。于是,在世界市场形成的同时,产生了世界性的从属关系,这就是马克思所说的:“正像它使农村从属于城市一样,它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使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我们今天所面临的全球化也仍然强化着这样的世界历史性的从属结构和权力关系。
马克思所指出的“从属”现象,现象地指出了一个多世纪以来全球交往所展开的历史特征,也是近代历史的大走势。历史的现实总是通过“势”来发展的,但“势”是历史的现实,而现实性不等于合理性。现实是对立的统一,往往同时包含着合理性和非合理性。一百多年来世界历史的发展进程是在一个历史地形成的“从属”结构中实现的,这个从属结构就其世界化而言,其根本特点是“使东方从属于西方”。因此,世界化也好,全球化也好,从来不是抽象的,而是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一定的权力关系、一定的利益冲突格局中发生和进行的。马克思所说的四个从属于,正是这样一种历史的现实。
“全球化”已经成了我们时代使用频率最高的跨学科词汇。但是“全球化”的定义五花八门,莫衷一是。在有关“全球化”的诸种说法中,“经济全球化”的使用最为广泛,在这个意义上,“全球化是指各种生产要素或资源在世界范围内自由流动以实现生产要素或资源在世界范围的最优配置”,成为常常被人们所引用的定义。这里所谓自由,所谓全球,都是相对于民族国家的单位而言。
然而,全球化是一个历史的过程,它是在一定的从属结构和民族国家利益冲突格局中展开的。真实的、历史上发生着的全球化远没有新自由主义鼓吹的那么自由。资源、技术、管理的流动,本质上都是资本的流动。在市场经济一体化的当今世界,这些生产要素的流动比以往任何时代都要快,流动的规模也遍及全球各地。但劳动力的自由流动在民族国家的签证制度下从来就是空想,全球化时代发达国家对移民劳动力的排斥越来越大。能源的流动受到美国霸权的全球监控,美国不仅控制中东等地区的石油资源,并且以全球的制海权制约着海上石油运输。中国虽然已经加入了WTO,但中国商品的准人不断受到欧美的打压,美国和欧洲从来没有放弃贸易保守主义的政策以保护其国家利益。军工商品的贸易更是如此,以色列与中国之间的贸易始终受到美国的阻挠。可见西方发达国家从来不允许全球化阻碍其国家利益,民族国家的利益在这里始终是“在场”的。如果说西方国家在什么地方未强调民族国家,那一定有另外的区域组织或国际组织代表着他们的集体利益。所谓全球化的自由,是在既有的国际政治一经济秩序中发展的,而这一国际政治经济秩序是由西方国家建立规则,这一秩序的框架是以有利于西方发达国家为根本原则的框架。资本与其他生产要素的流动,只有在不影响这一格局、只有总体上不减少发达国家既得利益的前提下,“自由”才有可能。所以,全球化的结果,并非全球所有国家都能受惠。正是因为如此,人们看到的全球化结果更多的是“资本流遍世界,利润流向西方”。如同一切液体是在势能的作用下流动一样,生产要素的自由流动是在一定的现实的从属结构中实现的。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提醒人们,全球化的展开并不导致所有国家受惠,非发达国家很容易成为受害者。2001年的9·11事件导致的美国国家安全政策的变化,更加显示出“后民族国家”“后主权时代”远没有来临。事实上,美国推动和主导的全球化,不仅要使美国和西方发达国家的生产方式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经济关系全球化,使美国主导的世界经济秩序彻底全球化,而且包含着使美国和其他西方发达国家的政治价值和政治制度全球化,“使东方从属于西方”。20世纪90年代,世界并没有变成一个单一的整体,对立的种族和宗教冲突依然存在,民族国家仍然比跨国公司更有力量,和平远没有战争和冲突更能成为这个时代的特征。
然而,这种现实的透视,绝不是主张拒绝全球化,而是使我们更加清醒地了解百年来的历史大势,了解全球化在可能给我们带来好处的同时所倾向带来的危险。与此同时,我们要认识全球化具有的两面性,积极认清全球化为我们提供了赶上、参与、分享全世界所创造的最新文明成果的机会。
资本没有祖国,全球化时代跨国公司的活跃更证明了这一点。资本的本性是追逐利润,因此,资本始终谋求和低价劳动力的结合。在19世纪,西方新兴资本主义国家是靠“低廉价格的商品”作为摧毁一切东方万里长城的重炮,而20世纪60年代以来,资本主义的发展则是以跨国公司资本的投资方向朝向第三世界地区为特征。资本在第三世界的落地当然为了利润,但也同时为后发展的国家资本短缺提供了资金来源,为当地劳动力提供了就业机会,为这些国家制造的商品开通了国际市场,为当地技术、市场、管理的国际化提供了条件,从而使得后发展国家通过广泛参与全球化的劳动分工,通过与先进文明成果的联接,获得了促进自己壮大和获得生产力发展的机会。跨国资本的积极流动在这里为落后国家进入工业化竞赛提供了机遇,而这往往是民族国家自己难以独立达成的。但在决定是否积极参与全球化过程的政策和发展战略上,民族国家的角色不仅没有消失,而且对全球化过程起着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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