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绸裤/赵树理文集》:
“赤手空拳地出去怎么过?你不用那么着吧,等我明天再去找一找我哥,他不能看着把一家人拆散了也不管呀!”
“不用了,我不止找他一次两次了!其实他也真是没法;我今天去时,他正给人家逼得没法,把一对衣箱子作了一元五角钱,让人家抬去了。”
“你今天还去过了?为什么也没有告我说?”
“我本来也没有计划去,不过把村子里的人找遍了也没有找出法子来,所以后来想再去他那里冒碰一下。”
“你也和他说你要走的话来没有?”
“倒也没有,不过说不说都一样,反正他没有法子。”
“不,你明天且不用走,等我再去找他一下,就说你要走,看他能就那样硬着心肠叫他妹妹一家人散伙不能?”
“你快不要再去难为他,他这两天的难关够他受了。况且杂货铺里那老东西比猴子还要透脱,倘或他今天想起你要走这条路来,明天打发人跟着你,那就更闹糟了。”
“你也去找过咱老二吗?他也能看着他哥哥的产业让人家分了吗?”
“不和咱们一样?你不要以为他种着两份地,要知道这几年种地的多种多赔钱,少种少赔钱。你想想咱们为什么能欠债来?我既不抽大烟,又不赌钱,也没有遭什么天灾人祸,都不是赔到地里去了吗?再不用指望人了,连你想都想不到的人,我都找遍了。”
她没有话了,只是呆呆地望着他,
银妞虽是小孩子,究竟也七八岁了,见自己的爸爸说要走,所以也呆呆地看,及见他们都不说话了,便问道:“上那里去,爸爸?不是后天就要过年吗?”
他俩都看了看银妞,不禁一起掉下泪来。
银妞起先还只是看,后来见妈妈流泪,就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她抱了银妞面朝里滚倒在炕上,轻轻地拍着:“银娃,你好好睡吧,你爸爸明天去给你买布,做新衣裳,叫你过……”但她的嗓子里再也说不出话来了。秉颖坐在火边,尽管打唉声。
一会儿,银妞睡着了。她起来又到火边低低地道:“银的爸爸!就得让十二元钱把你逼走吗?”
他低着头。
“银的爸爸。”她伏在他膝上。
他握了她的手,但没有说什么。既而他抚摩着她乱散的头发觉着被汗湿透了,而脸上身上也都发了烧,这真使他为难了:自她嫁过来,小鸟似的十余年不曾离开他,而这年残月尽的冰雪天气,要撇开她去走一条全无把握的暗道,还不知甚年何月才能再会,如何能使他不伤心呢?他觉着她昏过去了,于是便摇着她的肩叫道:“银的娘!醒醒!我不走了。”她并没有昏过去,心里清楚,只是说不出话来。见他摇她,她便强从喉咙底下发出哑声的回答来:“不要怕,我仍是好好的吗。”
“你身上热得很厉害。”
“不怕!”
他抱了她睡倒,也和拍银妞一样轻轻拍着她一点无言的安慰。不过怀抱中的她和无情的债主终于是不相融洽的,没有五分钟的工夫,他又想起明天的难关:走了吧,恐怕把她累病了;不走吧,仍和今天一样听着让人家分自己的产业。弄得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该怎样处理。
她呢,一阵狂烈的心痛已稍稍安定了些,想着他说的话也有理。因为她想到让人家分了产业后一家三口已隔于万劫不复的地位了,或者还不如竟让他暂时走了,日后还有一线盼头。于是便推他道:“你究竞走不走?”
他一时回答不来,刚一开口,不禁也和她一样,嗓子哑了。
“银的爸爸,你不要哭!男子汉要得拿住主意:你看是非走不成的话,那也就讲不起了——咱家也没有作过孽,纵然出去了,也有老天爷照应的。”
“世上那还有老天爷,有老天爷能叫咱落这样的下场?”
“快不要那样说,这是各人应有的灾难。”
“应有也罢,不应有也罢,被捆挨得打,没米忍得饥,应有不应有,祸弄到自己头上了,不忍受着又有什么法?只可惜你嫁了我,我反把你害得不能过……”
“你不要胡思乱想吧!谁害了谁?你愿意弄成这种样子吗?”
“只是我走了叫你怎么过啊?”
“不怕!我自己慢慢再想法吧。便是你在家还不是一样的吗?不过你到外面可要小心!先要顾自己的身子——出门人身子是本钱。要勤勤给家来信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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