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沛纳海航海系列手表,我的最初设计灵感来自浩瀚的大海,但我在离开佛罗伦萨圣乔凡尼广场的沛纳海店铺之后,却没有创造过任何与沛纳海的名字相匹配的辉煌业绩,我甚至还没有闻过海浪的腥咸味道,便终结了我作为计时工具的平庸一生。
可是,即使再平庸的一生,也总会有一两个值得留给后世回味的小故事。我把下面这个故事记载下来,是因为它离我的大海之梦颇为接近。
这个故事发生在我离开佛罗伦萨十六年之后,也就是一九六二年的一个夜晚。那天温州城里太平无事。当然,如果非要我在鸡蛋里边挑根骨头的话,我会提起一件事:那就是一个叫叶知秋的女人,在那天下午被埋进了一座坟墓。其实对一个城市来说,这根本就算不上是事儿。大千世界,每天都有人出生,每天也都有人入土,死人留下的空间,马上会被出生的人填满。日子如水,纵然砍上一万刀,也不会留下一条疤痕。
那天晚上我主人全崇武戴着我到望江路行走。那天他的背看起来有一点佝偻,腿上仿佛少了一根筋,走起路来丢失了一些往日的弹性。假如仅仅从背影和步态来判断,我相信人们一定会产生“哀伤”“痛苦”“打击”这一类的联想。其实大家都错了,这些形容词离常理很近,离实情却很远。那天我的主人只是感觉麻木而已。麻木是一只茧子,把我主人紧紧地裹在其中。茧皮很厚,他没想咬,也咬不动,于是他一辈子就成了裹在麻木中的那个蛹,没能破茧而出,化成蝶,或是别的什么飞虫。
那天我主人在江边上漫无目的地行走了很久,然后下了岸,在一块靠水很近的石头上站下了,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衣服。直到他脱得只剩一条内裤的时候,我才明白了他的意图。这是一个刮着北风的湿冷夜晚,只有疯子才会想到在这样的夜晚下水游泳,可是我的主人恰恰就是这样一个疯子。
他的手在腕上那只手表的表带上犹犹豫豫地停留了片刻,最终挪开了。我身上的每一颗螺丝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如释重负喜出望外的叹息。它们同时意识到了:那个表面上刻着的“沛纳海”字印,将在今夜里第一次——后来证明也是最后一次——经受水底现实的严酷验证。
我们一起跳进了那条叫瓯江的河流。早在岸上的时候,风就已经告诉了我们水底可能遭遇的状况。可是风出于怜悯,并没有揭示全部的实情,水里的状况远比风选择告知我们的严峻。我主人的牙齿开始发出响亮的撞击声。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注意到他有如此强壮而不知羞耻的牙齿。紧接着是他的肌肉,它们通过各样的渠道相互交缠,抱团取暖。他的腿一下子短了,胳膊也是,甚至连手指脚趾都是。水变得稠黏起来,几乎像糨糊,他那变了形的四肢无法在这样的水中划开裂缝。
这时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光亮,我知道那是惊恐。我和我的主人已经相处了差不多十年,我从来没在他的眼中找到过这样的表情。我也失去了平日的镇静,我身上的部件觉察到了我的害怕,彼此间开始了一轮嘈杂的埋怨。
突然间,我主人的牙齿停止了争战,它们不知何时携起手来,推出了一阵奇怪的声音。不是求救,也不是某个人的名字,而是一串彼此似乎没有任何关联的单音节呼喊。
啊……啊……啊……
他的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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