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研究(第46辑)(2021年·秋)》:
二 历史哲学问题
前文已经说过,哈贝马斯集中在一篇短文里探讨过本雅明的《历史哲学论纲》,并作为附录收入了《现代性的哲学话语》。这种安排实际上赋予了《历史哲学论纲》以一种特殊的重要性。这种重要性之所以“特殊”就在于:一方面,论纲不见得有多么重要,因为哈贝马斯在《现代性的哲学话语》这本三四十万字的书中只用了不到3000字来探讨它,并且仅仅是作为一个附录。但另一方面,它确实又异常重要,因为哈贝马斯开篇就关注到了本雅明时间观的重要意义。对于整个现代时间意识来说,本雅明关于历史哲学的思考具有一种颠覆性;也就是说,本雅明已经对通常所谓历史主义或线性时间观提出了强烈质疑。
哈贝马斯认为这种颠覆中有两个重要因素:一是法国超现实主义者所特有的时代体验,二是犹太教神秘主义留下的思想脉络。由此出发,本雅明对整个现在的时间概念做了颠倒,把构成现代性未来取向的时间概念转为面向过去的时间概念。本雅明实际上为现代性增加了一个历史取向,相比之下,通行的现代性批判的最大问题就在于其单维取向,即单一的未来取向。本雅明强调对未来所有事物的期待不再依赖对未来乌托邦的构想,而是依赖对过去的回忆,反映了对时间概念的颠倒。不少研究者认力本雅明的时间观念类似于尼采的永恒回归,又类似于一种圆形的时间观念。但其实本雅明的时间观念是碎片化的时间观念,旨在彻底颠覆线性的时间观念,针对的是历史主义。为了克服历史主义,本雅明强调要建构一种历史哲学,因此,“历史哲学论纲”名副其实,但同时也要看到这也是一种批判,不妨称之为“历史主义批判论纲”。
本雅明对历史学家不感兴趣,认为历史学家善于移情,重收集事实,将理想化的、共时性的某些客观历史进程运用于描述时间。这种处理历史的方法将现在跟未来的关系一笔勾销了。本雅明则强调现在和未来的关系对理解过去具有重要意义。按照哈贝马斯的理解,本雅明要建构的历史哲学并不隐晦,其实就是一种历史唯物主义。本雅明也认为历史唯物主义者不会放弃“现时”概念:“现时”不是过渡,而恰恰是在时间当中发生,也在时间当中终结。因此,本雅明强调历史主义只提供了一个永恒的过去图景,但历史唯物主义提供的是一种关于过去的经验,并且每次提供的关于过去的经验都是独一无二的。
可以说,“论纲”对哈贝马斯的影响主要有二。其一是共时性的时间概念,即众所周知的“星丛”概念。“星丛”表面上看是个空间概念,但本雅明提供的其实恰恰是一个空间化的时间概念,批判的则是时间化的空间概念。例如,一颗一万光年之外的恒星所发出的光射向我们,当我们看见时,已经是一万光年前的光了。那么观察者跟这颗星星的关系到底是共时的还是历时的?按照线性时间观念或物理学来分析,光毫无疑问已经“历时”运行了一万光年。但本雅明坚持认为“现时”问题始终存在:只要存在“星丛”结构,就会存在着共时性,即事情的发生确实存在于过去,但事情的过去对当下观察者而言,仍然是可以很好地经验到的。因此,哈贝马斯本人也接受了本雅明的“星丛”概念,后来在写作中反复使用。
其二,哈贝马斯对本雅明的重新阐释也是对交往理性的一种重新阐释。哈贝马斯的交往理性更多是为了解决人们在共时框架内的团结问题。而本雅明的时间观念——即彻底颠覆了线性时间观念,转变为碎片化的星丛式时间结构——恰恰为哈贝马斯的交往理性提供了处理代际间团结的更好方式。换言之,星丛概念极大地启发了对不同历史时期的人们之间的交往团结关系的建构。因此,哈贝马斯特别希望能够通过星丛概念,建立起“普遍历史意义上”的团结关系,而不仅仅是线性历史意义上的团结。这一点也就是哈贝马斯批判“历史哲学论纲”的旨趣所在。
总之,哈贝马斯对本雅明的思想有所利用,但并不是特别满意。因为在哈贝马斯看来,本雅明并没有能够解决现代性的整体危机,而仅仅是把面向未来的现代时间意识施加到了“现在”头上,使得“现在”充满了问题,或者说,问题不在未来而在现在。但如果问题只是在现在,那也就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这也是为什么哈贝马斯在《现代性的哲学话语》当中大篇幅地讨论了诸多哲学家,包括阿多诺和霍克海默,但唯独没有专章讨论本雅明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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