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络渡》:
在我们南门村,最喜欢种南瓜的是南门酉。
“南门”是个复姓,相传其先祖的先祖是京城看守南门的官,也就有了这个姓。南门酉常说的一句话是:“先人守南城门,我守南瓜地,不算辱没老祖宗。”他之所以名“酉”,因为他是酉时出生的。不过,他对酉字有另外的解释,“酉”与“酒”同义,所以他此生酷好杯中之物。
南门酉年近花甲了。大脸盘、大眼睛、大嘴巴,体量矮墩墩的,结实、粗壮,像一个老南瓜。他姓里有个“南”,又喜种、会种南瓜,便有了个外号“老南瓜”。其实他读过初中,又喜欢看书,待人亲和,整天快快活活的。
别家种南瓜,不过是一畦两畦,作为蔬菜中的一个品种而已。南门酉是成片成片地种,屋后的坡地上,屋前的菜园子里,种的都是这玩意。当然他也种点别的蔬菜,不过是个点缀,供餐桌上自用调换口味。
他种的南瓜品种,是家传的,叫落地鼎瓜。春三月点种,藤叶满地爬,不需要搭棚立架。夏秋之间,瓜陆续成熟,像立地的鼎,壮实、笃定,重的可达四五十斤。南瓜是个好东西,鲜嫩的叶、藤、花可以做菜,清香可口;瓜肉可炒可煮,既当菜又当饭,还可以和入米粉做成南瓜粑粑。把瓜肉切成片,晒干,再下油锅炸,就成了可口的点心——油炸南瓜片。
有人问他为什么喜欢种南瓜,他说的理由很充分,第一是好看,第二是祖传的“合花”技术需要历练,第三是有喝不完的南瓜酒。
南瓜好看吗?南门酉认为它比什么花草都经看耐看。南瓜属葫芦科,一年生草本,点种后,下过几场春雨,出秧了,长藤了,爆叶了,慢慢地从藤叶问冒出一朵朵金黄色的小花。渐渐宽大的叶子,成五裂状,密密匝匝,碧沉沉的;花冠也长出大的裂片,花身长而尖,像一支支裂口的铜喇叭。一只只巨六的手掌,捧着一支支铜喇叭,威武雄壮。南门酉走在藤叶问,裤管被刮划出清亮的声音,好像出自铜喇叭口,很阳刚,很撩拨人。
可惜如今到瓜地里来,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了。老伴早两年在一场大病后,走了。儿子早已在城里安家立业,孙子也上初中了,他们要接他到城里去住,他说:“我离不开这些南瓜地,城里哪里去找南瓜酒?再说,我身体好着哩,多余的南瓜有人上门来收购,你们别记挂我。”
南瓜要结得多、长得壮实,全靠“合花”。南门酉的合花诀窍,是爷爷和父亲手把手教的,可惜老人们都过世了。南门家的合花,不在白天,而是在有月亮的晚上。月亮叫作太阴,这时候给雌花授粉,真正是天造地合。
南瓜是雌雄同株异花植物,每株苗上有雌、雄两种花。当天色渐暗,月亮升起来了,南门酉提一盏马灯,拎一张草席,一个人悄悄去了南瓜地。先在一块空地摊开席子,放下马灯,然后借着月光慢慢巡看瓜花。看准了,他掐下一朵雄花,把花冠朝下,与雌花的花心相对,先是轻轻抖动雄花,然后把两花的大裂片互相交结,就像男女的手足交结在一起,再扯一茎细长的草,把交结处不松不紧地缠绕起来。南门酉看过这方面的书,叫作“合花”或“卡花”,还有个雅致的说法是“合欢”,乡下人干脆叫“戮花”。南门酉不忘在合花后,摘一片南瓜叶,盖在两朵花上面。月光洒在瓜叶上,稠稠的,慢慢地流动。瓜叶下,是花美美的梦。
南门酉在合花时,总感到有一双眼睛藏在什么地方,在偷偷地窥视他。他只是淡然一笑:你能看出什么门道吗?他装着什么也不知道,你想看就看吧。干完了该干的活,他在草席上坐下来,抽烟,仰头望天上的月亮。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个好听的声音:“合了花,为什么还要盖一片叶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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