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笔记/基础教育阅读工程》:
他说到这里,脸儿涨得通红,犹豫了半天,才毅然说道:“不,什么爱呢!自己也应该要知道自己的价值。她是个有学问的姑娘,性质又极聪明,读书很多。我却连自己的拉丁文都完全给忘了。关于相貌一层(说到这里,他含着笑看着自己),大概也不必自己夸口。但是上帝产生我的时候,也不叫我去做傻子,我绝不会把白的认作黑的,我总懂得点儿事的。我很明白阿丽克珊德拉-安得丽芙娜(她的名字)对我绝不会有什么爱情,不过只是相当的,亲密的敬意罢了。虽然许她自己也许有点儿错误,但她当时处于这样的地位,这个你也可以推测得出来。但是我大概把话说颠倒了,弄得你莫名其妙,我可以按顺序全讲给你听。”
这些断断续续的话他一口气说了出来,有点儿慌乱的样子。他把茶杯里余水喝干净了,又平心静气地说道:“我那病人的病情一天天变得坏了。先生,你不是医生,你不能明白当他(指医生)最初猜病魔将置病人于死地的时候,他心里发生怎样的状态。自信力哪里去使用呢?那时候你胆子也小了,话又说不出来了。那时候你以为你把所有知道的事情都忘了,你以为病人不信任你了,又以为别人已经看出你那种惊慌的神气,所以在那里交头接耳,议论着你了。唉,真讨厌呀!固然也有对症良药,只是应该设法寻觅。不是这个吗?试一试看——不,不是这个!也不等药发生效力,就乱抓起来。……于是选了这个,又选那个。又取出药书来。……心里想着:药在这里呢!便不分皂白地开了出来,心想,总是碰运气罢了。但是人却要死了,也许别的医生可以救他。那时候他就说道:‘这个应该用着医生的协议,我不能独自负责。’在那时,那医生简直成了傻子一般。但是过了些时候,就若无其事了。他心里还想,人死了,这个并不是我的错处,我是按着规矩做的。还有那最使你心中难受的,就是眼见人家都盲信你,自己却觉得自己实在无力救助。阿丽克珊德拉·安得丽芙娜姑娘的家族就是这样信任我,她们信我太过,简直忘记她们的女儿尚在危险之中。我一方面还是对她们说这个病是不要紧的,可是自己心里却不知多么难受。最不幸的就是道路依旧阻梗,车夫出去买药,要过几天才能回来。我整天徘徊在病人房里,不能够脱身,有时候给她讲各种可笑的故事,有时同她玩纸牌解闷。晚上也坐在那里不去睡觉。老夫人屡次和着一泡热泪,来向我道谢,我心想,我并不配使你称谢。我对你说老实话,现在也不必隐瞒了,我已经爱上我那病人了。就是阿丽克珊德拉·安得丽芙娜和我也很亲昵:除我以外,竟不让别人进她的房屋里去。她时常同我谈话,问我在哪里念过书,生活怎么样,亲戚有多少?常到谁家去玩?我觉得这个不应该对她讲,但是要禁止她问那也实在是不能。我有时捧着头想道:你做的什么事情,你这强盗胚?她时常拉着我的手,看着我,许久才回过身去,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真好呀!你并不像我们那些邻人一般。怎么以前我会不认识你呢?’她的手热得滚烫,眼睛张得大大的,显得十分柔媚。我道:‘阿丽克珊德拉·安得丽芙娜,你安心吧,我觉得我不知道做了什么事情,承你这般看重我。你安心静养着,你快恢复健康了。’”
说到这里,医生把身体向前凑近些,皱着眉毛说道:“她们之所以和那些邻人合不来,是因为穷人她们自然不去相交,而富人方面那种傲气又禁阻她们互相亲近。所以这家人却是很有学问的,实在为我所敬佩。她服药都经我亲手灌送,我扶着她抬起身来,服了药望了我一眼,我的心不由得摇荡了。但是她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一定是要死的了。她的母亲、姊妹都看着我,监视着我,有点儿不信我了,问我她的病到底怎样,那时候我恨不得自己躺在棺材里去,嘴里也只得说道:‘不要紧,不要紧!’有一天晚上,我又一个人坐在病人旁边。丫头也在那里坐着,却纳头睡着,兀自打鼾。这也不能怪她,因为她实在困乏极了。这一晚上阿丽克珊德拉·安得丽芙娜很不好,热使她受罪。中夜以前她十分闷躁,以后睡熟了,一动不动地躺着。灯儿在屋隅的神像前点着。我坐在那里,也垂着头,打起盹儿来。忽然感觉有人在推我的背,我回身一看,原来阿丽克珊德拉·安得丽芙娜正张着眼睛望我。她的嘴唇也开了,双颊也涨得飞红。我问道:‘你觉得怎么样?’她道:‘医生,我是快死了吗?’我道:‘那怎么会呢!’她道:‘不,不要说我会活。我的情形请你不要隐瞒。’她说到这里,呼吸异常急促,又说道:‘如果我确实知道我应该死,那么,我可以把所有事情全对你说,对你说。’我道:‘你安心一点儿吧!’她道:‘我并没有睡着,我早就看着你了。我相信你是个好人,你是个正经人,请你说真话。你知道这件事情于我是很重要的呀!医生,我是在危险中吗?’我道:‘叫我对你说什么话呢?请你安心吧。’她道:‘我哀求你,对我说了吧。’我道:‘阿丽克珊德拉·安得丽芙娜,我不再瞒你了。你实在是在危险之中,但是上帝施恩……’她道:‘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她仿佛十分喜欢,脸上也露出高兴的神情,我不由得害怕起来。她忽然撑着手肘,坐起来,说道:‘不要害怕,不要害怕,死一点儿也不能使我恐怖。现在我对你说,我全心感谢你,你是个好人,我极爱你。’我看着她,好像疯子似的,我心里异常的害怕。她又说道:‘你听见了没有?我爱你呀!’我道:‘阿丽克珊德拉·安得丽芙娜,我做了什么事情,承你这般……’她道:‘不不,你不明白我的意思。……’说到这里,她伸出手。来拉着我的头,和我接吻。那时候我几乎喊出来,赶紧跪在她床前,把头藏在枕头上。她一句话也不说,她的手指按在我的头上,正在那里哆嗦。我听见她哭了,我要安慰她,可是实在也不知道怎么说。我说道:‘怎样,你要把丫头惊醒了。感谢你,请你安心。’她道:‘哦,得啦得啦!随便她们醒也好,走过来也好,那全是一样的,因为我一样要死了。你害怕些什么?抬起你的头来。或者你不爱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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