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用另一种囚禁状况表现某种囚禁状况,犹如用某种不存在的事物表现任何真实存在的事物,都同样合情合理。
——丹尼尔·笛福
20世纪40年代发生在奥兰[奥兰(,阿拉伯文为瓦赫兰,为法国领地阿尔及利亚奥兰省的省会。
]的奇特事件,构成本部纪事的素材。通常认为,这些事件不该发生在那里,情况有些反常。初次领略,奥兰的确是一座普通城市,坐落在阿尔及利亚滨海,只是法国一个海外省的省会。
应该承认,这座城市从本身看来挺丑陋,表面看上去倒很平静,必须观察一段时间,才能发现它同各个地域其他许多商埠的差异。譬如说,一座城市既没有鸽子,也没有树木与花园;既看不见鸟儿扑打的翅膀,也听不到树叶沙沙的声响。总之,这样毫无特色的地方,让人怎么想象呢?在这里,四季的嬗变仅仅在天空显现。只有清爽的空气,小贩从郊区运来的大批花篮,才带来春天的消息:那是在市场上兜售的春天。整个夏季,炎炎烈日烧烤着干透了的房舍,给墙壁蒙上一层灰蒙蒙的灰烬。于是,家家户户只能关紧了百叶窗,躲在阴影里生活。到了秋天则相反,大雨滂沱,满街是泥浆的洪流。
要了解一座城市,简便的办法就是探索居民如何劳动,如何爱并如何死亡。也许是受气候的影响,在我们这座小城里,所有这些事情都同时进行,处于同样状态,既狂热又漫不经心。也就是说,大家都感到百无聊赖,又得尽量习以为常。我们的同胞都很有干劲儿,但总是想着发财致富。他们对经商兴趣极为浓厚,照他们自己的说法,他们首先经营的是买卖。自不待言,他们也同样喜爱寻常的乐趣:他们爱女人、爱看电影、爱泡海水澡。不过,他们却十分理智,这类消遣只留待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而一周的其他日子,就力求多多赚钱。傍晚,他们离开办公室,定时到咖啡馆相聚,再沿着同一条林荫大路散步,或者待在自家的阳台上。年纪最轻的人,欲望强烈但是短暂;而年纪最大的人,坏毛病也不过是参加滚球协会的活动、联谊会的宴会,或者到俱乐部打牌,碰运气大赌两把。
想必有人会说,这些并不是我们的城市特有的,总体来说,我们同时代的人莫不如此。如今,看到人们从早干到晚,余下的时间就去打牌、喝咖啡、闲聊,这样的生活恐怕再正常不过了。然而,也有些城市,也有些地区,那里的人时而会臆想别的事。一般来说,这并不能改变他们的生活,只不过,总还有过臆想,这就比什么都强。奥兰则相反,看来是一座没有臆想的城市,亦即一座纯粹现代的城市。因此,也就没有必要描述我们这里相爱的方式,男人和女人,要么在所谓的纵欲狂欢中相互餍足,要么在婚约中长相厮守。这两种极端之间,往往找不到折中。这也不算独特,在奥兰如同别处一样,大家都没有时间,缺少思考,不得不相爱而又浑然不觉。
我们这座城市更为独特的,还是人临死可能碰到的难题。用“难题”二字也不甚恰当,用“不舒服”或许更确切些。生病从来不是惬意的事儿,但是有些城市、有些地方,生了病会有人照顾,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顺其自然。一个病人就需要温馨呵护,喜欢有所依赖,这是人之常情。然而在奥兰,气候这么极端,生意这么繁忙,景观这么乏味,傍晚时分消失得这么快,而寻欢作乐又是这等水平,这一切都要求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一个人生了病,就陷入了孤独。那么再想一想,一个要死的人,简直就是掉进陷阱,被几百堵热得噼啪作响的墙壁困住。而与此同时,全体居民都在打电话,或者在咖啡馆里谈汇票,谈提货单和提现。说来不难理解,即使在现代社会中,生活在一个酷热干燥的地方,死神突然闯来,人临终的时候,境况该有多么艰难困窘。
我指出这样几点,也许足以让人对我们的城市有一个概念。眼下说到什么都不宜夸大其词,只应该强调市容和生活状态都平淡无奇。不过,只要生活习惯了,也不难打发时日。既然这座城市容易让人习惯,那么就可以说无往而不利了。当然,从这个角度看,生活就不那么趣味盎然了。但是在我们这里,至少没有出现过混乱。本城的居民为人直率、友善而活跃,总能赢得旅游者应有的敬重。这座城市既无美景,也没有草木和灵魂,最终似乎让人感到安宁,在这里的人终于可以进入梦乡。不过,还应当说句公道话:“这座城市镶嵌在无与伦比的美景中,坐落在一块光秃秃的高地中央,而高地则环绕着阳光灿烂的山峦,整个对着风景如画的海湾。说到遗憾可能只有一点,就是城市的格局背对着海湾,因此不可能远眺海景,必须越过山峦去寻找。”
说到此处,恐怕大家不难理解,我们的同胞做梦也想不到,这年春天会发生这么多变故。这些事实,在一些人看来非常自然,另一些人则相反,认为并不足信。但是不管怎样,一名纪事作者无法考虑这些矛盾的说法。他的任务仅仅是说“这事发生了”,只因他知道,这事确实发生了,事关一地全体居民的生命,而且还有数千名目击者会由衷地认为,他讲述的情况完全属实。
再者说,叙述者——到时候都会了解他是何许人,如果不是事出偶然,他也难以搜集相当数量的第一手材料;如果不是势在必行,他裹进了他打算讲述的所有这些事件里,那么他就不大可能从事这样一种事业。正因为有了这些条件,他才名正言顺地做起了历史学家之事。当然,一位历史学家,即便是多余的,也总要掌握一些资料。本书的叙述者手头自然也有资料:首先是他亲眼所见,其次是别人的见证,既然他担当了角色,就得去搜集这部纪事所有人物的心声,最后便是辗转落入他手上的文字资料。他心中自有准谱儿,到了合适的时候就进行筛选,充分利用这些资料。他还打算……好了,也许该放下这些评论和谨慎的言辞,到了直接叙事的时候了。这几天的情况,要讲得稍微详细一些。
第二章
四月十六日下午,贝尔纳·里厄大夫走出诊所,楼梯平台中间绊着一只死老鼠,他当即一脚踢开,也并没在意就下楼去了。可是到了街上,他忽然想到那只死老鼠不该死在那地方,于是返回,要告知门房。面对米歇尔老先生的反应,里厄大夫就更加明确地感到他的发现异乎寻常。乍一碰到这只死鼠,他只觉得有些蹊跷,而门房却把这视为一种诬蔑。门房绝不容忍,断言这楼里绝没有老鼠。里厄大夫则向他保证说,二楼的楼道上就有一只,大概死了,可是白费唇舌,米歇尔先生还是坚信不疑这楼里没有老鼠,而这只老鼠一定是有人从外面带进来的。总之,米歇尔先生认为这是一场恶作剧。
当天晚上,贝尔纳·里厄站在楼道里,要摸出钥匙来,才好上楼回家。他忽然发现一只大老鼠从楼道的幽暗深处溜出来,身子摇摇晃晃,皮毛全湿了。老鼠停下来,似乎要保持平衡,随即跑向大夫,又停下来,原地打了个转儿,轻轻叫了一声,最终倒地,从半张的嘴里咯出血来。大夫瞧了它半晌,上楼回家了。
他想的不是那只老鼠,而是念念不忘咯出的血。他妻子病了有一年了,准备次日动身去一家山区疗养院。他见妻子按照他的嘱托,躺在他们的卧室里。旅途劳顿,她要养足精神。她笑脸相迎,说道:“我感觉很好。”
大夫端详在床头灯下转向他的脸庞。妻子三十岁了,尽管一副病容,可是在里厄看来,这张脸始终保持着青春,也许是这嫣然一笑驱走了其余的一切。
“能睡就多睡会儿,”里厄说道,“护士明天十一点来,我送你去车站,赶十二点的火车。”
他亲了亲妻子微微潮湿的额头。妻子微笑着目送他走了出去。
第二天,即四月十七日,早上八点钟大夫出门,被门房拦住了。门房指责有人搞恶作剧,又把三只死鼠撂在楼道中间。老鼠浑身是血,估计使用大号老鼠夹子捕杀的。门房拎着死鼠的爪子,在门口守了好一会儿,想用冷嘲热讽来激那些坏蛋现出原形。然而一无所获。
“哼!那些家伙,”米歇尔先生说道,“早晚会让我给逮住。”
里厄大为不解,决定去城边街区巡诊,那里住着他的最穷困的患者。这些街区清理垃圾要晚得多,他的汽车在飞扬的尘土中驶过一条条笔直的街道,车身几乎擦着撂在人行道边上的垃圾箱。大夫数了一下自己驶过的一条街上,共有十二只老鼠,扔在烂菜叶和肮脏的破布片中间。
大夫巡视的第一个患者正躺在床上,他的房屋临街,既是卧室又当餐厅。患者是个西班牙老人,饱经沧桑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两个盛满鹰嘴豆的小锅。大夫进来时,这位老哮喘病患者正半坐在床上,他见大夫进来,身子便往后一仰,想调一调高低不平的急促喘息。他的妻子拿来一个小盆。
“嗨!大夫,”患者在打针时说道,“它们跑出来了,您看到了吧?”
“是啊,”他妻子也说道,“邻居捡到三只。”
老人搓着手。
“它们跑出来了,所有垃圾箱里都看得见,是饿的!”
随后,里厄无须费力就观察到,全街区的邻居都在议论老鼠。他诊断完便回家了。
“有您一封电报,送楼上了。”米歇尔先生说道。
大夫问他是否又见到了老鼠。
“哎!没有,”门房回答道,“要知道,我的眼睛盯着呢。那些蠢猪没那个胆子了。”
电报告知里厄,他母亲于次日早上到达。在儿媳去疗养期间,老太太来料理儿子的家务。大夫走进家门,见女看护已经到了,又见妻子穿好了套裙,略施了脂粉,正站在那里。里厄冲她笑了笑。
“好哇,”他说道,“很好。”
过了片刻,到了火车站,里厄把妻子安排在卧铺车厢里。他妻子瞧着车厢:“这对咱们太贵了,是吧?”
“有这个必要。”里厄回答。
“听说闹老鼠,是怎么回事儿?”
“我也不知道,怪得很,不过事情总会过去的。”
接着,他说得很快,请求妻子原谅,他本该好好照顾她,可是对她太粗心了。他妻子连连摇头,似乎向他表示快别说了。他还是补充了一句:“等你回来,一切都会好的。咱们从头再来。”
“对,”妻子两眼放光附和道,“咱们从头再来。”
过了一会儿,妻子转过身去,背朝他张望窗外。月台上,人们都匆匆忙忙,不顾避让而相撞。火车头蒸汽的嘘嘘声一直传到他们的耳畔。他呼唤妻子的名字,等她转过身来,便看见她泪流满面。
“别这样啊。”里厄轻声劝道。
妻子眼泪汪汪,重又浮现笑容,只是还有点僵硬。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走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里厄紧紧拥抱妻子,继而回到站台,隔着车窗的玻璃,现在只能看见妻子的笑容了。
“千万照顾好自己啊。”里厄说道。
可是,妻子听不见他说话了。
在站台的出口处附近,里厄遇见了奥通先生——手拉着小儿子的预审法官。大夫问他是否要动身去旅行。奥通先生身材瘦长,穿一套礼服,五分像从前所谓的上流社会人士,五分像殡仪馆的人。他声调亲热,回答简短:“我来接奥通太太,她去看望我的家人回来了。”
火车汽笛长鸣。
“老鼠……”法官说道。
里厄朝火车启动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即又转向出站口,他应了一句:“是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时的情况他记得最清楚的,也只是一名列车员经过,腋下夹着一箱死鼠。
当天下午,开始门诊时,里厄接待了一个年轻人,据说是记者,上午就来过诊所。年轻人名叫雷蒙·朗贝尔,矮个头儿,肩膀宽阔,一副果敢的神情,明亮的眼睛透着聪明。他穿一身运动装,看样子生活挺富裕。他开门见山,表明他为巴黎一家大报馆调查阿拉伯人的生活状况,想了解他们的卫生情况。里厄告诉他,他们的卫生状况不佳,但是深入谈之前,他想了解记者是否能如实报道。
“那当然了。”记者答道。
“我是想说,你能百分之百进行谴责吗?”
“百分之百?不行,这得实话实说。不过,照我的估计,这样的谴责也不会有什么根据。”
里厄心平气和,说这样的谴责确实没什么根据,而他提出这个问题,无非是想知道朗贝尔的见证文章能否做到毫无保留。
“我是接受毫无保留的见证的。因此,我也不会用我的资料支持您的见证。”
“这是圣茹斯特的语言。”记者微笑道。
里厄也不提高嗓门儿,说他对此一无所知,但是认为这是一个厌世的人所用的语言,不过,这个人与其同胞也有同好,自身也决意拒绝不公正和退让。朗贝尔耸了耸肩膀,注视着大夫。
“我觉得理解了您的意思。”他站起身最后说道。
大夫送他到门口:“我感谢您能这样对待事物。”
朗贝尔有点不耐烦的样子。
“好吧,”他说道,“我理解。请原谅,打扰您了。”
大夫同他握手,并且对他说,现在城里发现大批死老鼠,以此为题写一篇报道,也许会相当吸引人。
“哦!”朗贝尔欢叫了一声,“这事儿我有兴趣。”
十七点钟,大夫又出诊了,在楼梯上同一个男人打了个照面。此人比较年轻,侧影显得笨重,大脸膛,眼窝深陷,两道浓眉。里厄遇见过他几次,那是在这栋楼的顶层西班牙舞蹈演员的家中。此人名叫让·塔鲁,他正有滋有味抽着一支香烟,聚精会神地观赏脚下台阶上一只老鼠垂死的抽搐。他抬起平静的目光,灰色的眼睛稍微多看了一下大夫,向他问好,还说老鼠都跑出来可是件怪事。
“对,”里厄答道,“不过,到头来就该让人恼火了。”
“在某种意义上,大夫,只在某种意义上是这样。类似的现象,我们从未见过,仅此而已。而我觉得这挺有意思,对,实在有意思。”
塔鲁伸手往后拢了拢头发,又瞥了一眼现在不再动弹的老鼠,然后冲里厄微微一笑。
“不过,大夫,不管怎么说,这是门房主管的事儿。”
说到门房,大夫正巧碰到米歇尔老头,背靠在楼梯口旁边的墙上,平常充血的脸上又添了不胜其烦的表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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