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上的白鸽》:
那一天的开始,天光正明媚着呢。
春天刚刚漫不经心匆匆忙忙地闪了一下婀娜的身姿,夏天便迫不及待地闯入了。教室的窗户大敞着,没有风,每一寸空气里都好像凝结着溽热的水汽。一朵又一朵杨絮悄无声息地从窗外飘进来,落在地上。它们相互缠绕在一起,仿佛有了约定似的,聚集在地板的边缘和角落里,云絮似的悬空浮动着。
从一早离开家,白鸽就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她的心口像堵着一团点着了的乱麻,她担心一开口,喷出来的就是一团火。
“你什么时候真的关心过我!”
这是她丢给妈妈的最后一句话。摔门而出的那一刻,感觉自己像一支出离愤怒的箭。连她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自己的愤怒。就像一锅煮了很久很久的汤,起先,它们是不温不火的,慢慢地,慢慢地积聚着温度,直到不管不顾顶起锅盖沸腾泛滥。她感觉自己被愤怒掌控了。不,不单是愤怒,还有委屈、压抑、痛苦、尴尬、沮丧、羞耻……它们化作小兽的细爪,抓挠着她十四岁的心。
她那颗心几乎要被抓碎了!
可是,她能跟谁去说?
都说爸爸妈妈是最亲的人,可在白鸽不是。爸爸对于白鸽来说,就是一个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名词。在她四岁那年,爸爸便离开她和妈妈,去了一个很远的靠海的城市,再也没有回来过。她几乎忘记了爸爸的样子和气息。但她见过爸爸的照片,照片上的爸爸同这个小镇上大多数不修边幅的男人一样,顶着一头桀骜不驯的乱发,穿一件灰不溜秋的夹克衫,下面露出没有塞进裤子的白衬衫衣襟的一角。他的目光散乱而无神地望向镜头外的某处,表情似笑非笑;而旁边的妈妈,鲜嫩欲滴得仿佛一朵刚刚绽开的杜鹃花,她穿一件自己钩织的粉红色丝带编织衫,白裤子,脚蹬细高跟的白凉鞋。照片上的妈妈眼神迷离,似乎是被强烈的阳光炫眯了眼睛,于是,她的表情便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隔膜感。
爸爸和妈妈,好像两个不相干的人站在一起合了一张影。这张照片上,还有一个不相干的人,就是四岁的白鸽。这个小不点儿,孤零零地站在爸爸和妈妈的中间,形成一个突兀的低洼,好似被谁随意地扔在了那里。她穿着既不像裙子也不像衬衣的某件衣服,垂着一双小手,扎着两只冲天羊角辫,露出满口黑乎乎的蛀牙,没心没肺地咧开嘴笑着。
若干年后,当十几岁的白鸽端详这张照片的时候,总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对劲儿。她想了很久很久,才将目光聚焦到自己那双垂落的小手上。那双小手,应该一手一个被最亲爱的父母亲牵着才是吧?只有这样,才会让不相干的三个人成为整体,合成一个“家”的样子。但现在,他们什么也不是,只是照片上各自独立的存在。爸爸和妈妈各怀心思,只有四岁的白鸽袒露着属于她这个年龄的童真。
这张照片成为一种隐喻或者说是预言,当他们三个在无意间向这个世界宣告了各自的独立以后,爸爸便与她和妈妈各奔东西了。她从来没有问过妈妈爸爸不回来的原因,妈妈也从不提。那个人,那个爸爸,好像一张被丢弃的纸巾,从此在白鸽的生活里消失了,消失得不留痕迹。
渐渐长大的白鸽慢慢悟出一个道理,一个人往往是通过他遗留在日常生活里的痕迹,向别人传达自己的存在的。当妈妈不在家的时候,留在竹筐里织了一半的绒线球和毛线针,边缘沾了玫红色且红的白色带盖水杯,门垫那里一前一后撂着的绣花拖鞋,地砖上遗落的几根卷曲的染成褐色的长发,都向白鸽无声地宣告着妈妈在她生活里的存在。但爸爸……他的痕迹早已在这个家里被清除得干干净净。就连那张唯一的三人合影,也在某个日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成为白鸽记忆里淡而模糊的一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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