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施两先生的“当湖十局”,是我国清代座子围棋最高水平的代表作,这一点当是没有疑义的。从我个人的角度,因为与古谱的结缘,使我每隔若干年,便要近距离地研究它,体会它,而有了或许更深一些的感触。
第一次与“当湖十局”面对面,是我十五岁那年,我一个人在上海围棋集训队打谱学习,可以算是初窥门径,具体的情况在“蜀蓉棋艺版序”中已经说到了。后来,我在《围棋》月刊发表点评文章,对“当湖十局”作了深入一些的研究。又过数年,因为蜀蓉棋艺出版社约稿,需要将月刊上的文章汇编成册的缘故,又对已刊发的“当湖十局”的评点文字进行了校勘和改写。当时不曾想到,这份“苦差使”还远没有结束——二十余年后,借在中信出版社出版“中国围棋古谱精解大系”的机缘,我又再次投入了对“当湖十局”的解读。
然而,这一次的增补和充实,并不能说对“当湖十局”已经形成了最终的评骘或意见,我想还是同以前一样,虽然在新的研究中有所发现,但仍只能定义为阶段性的成果,棋局中的某些难解、复杂的变化,仍要留待读者和其他棋手的进一步研究。我的体会是,“当湖十局”每一局都很精彩,不愧为那个时代大国手留下的瑰宝,一路研究下来,再次感受到这十局棋,一局比一局精彩,一局比一局复杂,简直是层峦叠嶂,青山又在青山外。具体说到哪一局最精妙、最好看,我实在是无所偏爱。评点这样的高棋,的确很伤脑筋。如果将来还有机缘再评一遍,很多变化需要重头来看,恐怕还要再伤一番脑筋。
以上是这次研究中的一些体悟,下面谈一谈对局者范、施以及“当湖十局”的来历,或许还有别的一些旧闻。
范、施两先生留传下来的当湖遗局,现今我们能看到的一共是十一局(据《海昌二妙集》)。清代棋谱辑录家蒯光典、黄绍箕认为,范、施在当湖的对战,当有十三局之数。然而另两局无考,在蒯、黄两先生编纂的《海昌二妙集》中未见收录(仅有十一局。如果两位先贤有所发现,当不致自珍,秘不示人)。
而且,范、施的当湖遗谱,最早并不是叫做“当湖十局”,而是“范施十局”。据范、施的同乡钱保塘先生在《范施十局》的序文中交代:“无锡邓君纯丰(邓元鏸字纯丰)嗜弈,搜求近时诸家棋谱,得两先生对弈十局,今春刊之。以余为两先生乡人,询问二家事迹。余因取《海昌备志》、《经籍志》所载节略,附录卷首。”从中可见,范、施遗局之搜求,邓元鏸先生有大力焉。由于他的搜求并出资刊行,“范施十局”这一提法的流传,便也自邓先生而始。邓先生之前,已有《围棋近谱》、《弈妙》等先行者,搜罗了若干散谱断篇——此时,由于总局数未定,连“十局”的说法也不曾有(在邓先生之前,周小松曾将散见诸家的范、施棋局合并);邓先生之后,黄绍箕应是最早发现了范、施第十一局,他把该局编入《海昌二妙集》,这是我们今天所能见到的包罗范、施“全部”对局的版本。他在书中,第一次用到了“当湖十局”的提法:“近时弈家所称范、施‘当湖十局’。”云云。
范、施两先生同是海宁人(同乡),少年时都拜入俞永嘉门下学棋(同学),二十岁后游历北京,三十岁左右同赴平湖(是谓同游),以常情来推断,他们之间的对局数量决不止此数。然而,以两先生在海内的大名,遗局竟然如此之少,搜罗起来又如此费力,这是何故?
邓元鏸曾质疑:“二先生幼同里,长同习,对局传播宜多。”事实或是如此,但结果恰与此相反。钱保塘在《范施十局》序中称:“同治初年,石门徐君为余言:乱前曾至施氏,见定庵先生所遗棋谱,散佚甚多。时欲乞取少许,其后人靳勿与。乱后重至其家,见室与谱尽毁,慨叹久之。”据钱先生的记录,施襄夏本人当是收集了不少他与西屏的棋谱,然而这些遗物没有受到后人应有的重视,藏于私室而不肯(也许是不能)刊行,后来又遭遇兵灾(太平天国运动),遗谱与室家俱遭焚毁。绝代双骄的无数妙局,竟落得如此结果,真令人痛惜。钱先生叹道:“两先生以绝人之技,负海内盛名百余年,意其二人对弈之局,精深微妙,必有谱所不能尽者,乃今其谱亦不尽传,不亦深可惜哉!”
钱先生又说,“本朝围棋国手,无虑二十余家。吾乡范西屏、施定庵两先生,尤出诸家之上。百余年来,海内翕然称之,无异辞也。”他问周小松,“近时棋谱何家为最善”,小松“以《桃花泉》对”。钱又问小松、陈子仙两人与本朝诸国手水平高下,小松答:“如遇范、施不能敌,余皆抗行耳。”
周小松先生因为长寿(与他齐名的陈子仙早逝),成为了座子围棋时代最后一位大国手级别的名家,他对范、施的棋艺推崇之至,这的确是高见,然而“余皆抗行”一句,也将黄龙士先生笼括在内,与一般名手并列了,这对黄龙士的棋艺显然有低估之嫌。就三棋圣的遗局而言,龙士的棋局的确不如“当湖十局”精深高妙,然而,这不是龙士的问题,龙士在他的时代,棋力高出当时人一筹,如飞龙在天,矫矫不群,根本无法找到一个相当的对手,来激发他全部的才能。他的棋谱稍逊于范、施遗局(恰如独孤求败不敌绝代双骄一般),那也是无法可想之事。然而,比龙士逊出一筹的徐星友(见黄徐间分先棋谱),以老迈之年对抗血气方刚的程兰如,胜负基本相当,盛年程兰如分先对范、施,胜负咬得很紧,两先生也颇觉吃力。以此观之,龙士至少不当逊于范、施。可惜天不假年,三人恨不逢时而已。清人号龙士为“棋圣”,范、施为“亚圣”,吴清源先生表示认同,有专门的谈话向日本棋界推介——对此,我认为是有其道理的。因此,第二辑“四大家”之后,我打算把黄、范、施三人并列,评述他们对当时二手、三手、四手的授子棋,名为“棋圣之艺”,以向读者介绍三棋圣的出神之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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