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委笑了:“怎么?曲副师长舍不得宝贝女儿去?名字可是你家老嫂子报的呀。就你那个野丫头,你还怕她吃苦受训?她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再说到c师你老哥儿们刘师长那儿,或到师医院当卫生兵,不愿意就当蹦蹦跳跳文艺兵,哪有苦吃?”
曲正一脸严肃地说:“不是我不愿意云莲当女兵,是她有一杠过不去。初二还未念完,学历不够格,我不能让刘大个子说我糊弄他。”
政委说:“老曲,你昨晚上喝了多少酒,咋满嘴酒话?你说云莲初二没念完,可毕业证在这儿,那可是盖着学校公章呢。”
“我没喝酒。她初中没毕业,毕业证是哪来的?”
师长说:“老曲,你脑子进水了吧?你不同意不好使,我命令你收回酒话。”
曲正直了脖子:“我声明,一、我脑子没进水,说的不是酒话;二、我曲正从未说过假话,办过虚事,我不想当无赖副师长。”
师长吼道:“曲正同志,这是师党委常委会,玩清高是你自己的事,但你作为常委,要顾全大局。大局!明白不明白?”
政委焦急地插话:“老曲,你不能白白姓了一个曲字,昨一点弯不会拐呢?”
曲正放低声说:“师里那么多女孩子杠杠全过却穿不上军装。我不能为了自己女儿让全师干部戳脊梁骨。”
师长气恼地站了起来,指着曲正脑门子:“我才发现你脑子是真没进水,你那是个榆木死疙瘩,根本就进不去水!”
3天后,包括师政委女儿在内走了8个女兵,只剩下了已试穿过妈妈军装的曲云莲。
曲家父女一夜间成了水火不容的对头。
曲云莲如同一只垂头丧气败了阵的斗鸡,又像只灌满了一肚气的青蛙,满肚子的沮丧与懊恼急于寻找地方泄放。不忿的是同样差着一个“杠”,政委的女儿可以走,副师长的女儿就走不了。这种不忿与其说是对自身,更主要是替老爸不平。在A师老爸资格最老,立功最多,就因为文化低至今还是个副师职,而自己差那一杠也在学历上。云莲本想到师部机关大闹一场,但是一怕老爸难堪,自己没本事混上正职,还好意思指使女儿搅局?二怕闹开了,把政委的女儿弄下来,那可是自己最好的姐妹,不能不讲义气。女兵走的那天晚上,曲云莲轻轻开了门锁,进门鞋也懒得脱,倚在门厅里想心事。厨房里传来了妈妈不满的埋怨:“我真不明白你是咋想的,政委家二丫头体重身高都不过杠,不是照样走了吗?你可倒好,别人不说,自己倒抖搂出来了。”
曲正气鼓鼓地回应道:“政委是政委,曲正是曲正。我从来没讲过一句假话,没办过一件无赖事,一辈子实事求是。” “天,原来这么回事呀!”
曲云莲把手里的蛤蟆镜往地上狠命一摔,厨房里两个人猝不及防吓了一大跳。曲云莲如同一头龇着牙的豹子猛扑上来:“曲副师长,原来是你大义灭亲把女儿举报下来的。当初我不想上学妈妈逼我时,你可是支持我逃学的呀,你是那会儿就计划好了,有朝一日牺牲女儿的前途为筹码,表演你的清高是不是?”
“莲儿,怎么跟爸爸说话呢?你爸爸怎么知道现在当兵要看学历?你也不是不知道,你爸一辈子最恨弄虚作假的无赖,从来没说过一句假话,办过一件虚事。常委会上说了真话那也是不得已呀。”
“你敢这样同老子讲话?我曲正敢作敢为,就是我把你卡下来的。别说你学历不够杠,就是够杠我照样不会同意!就你这样的思想政治素质,打架斗殴,顽劣成性,A师上下哪个不知道?我绝不能让你把脸再丢到c师去!”曲正的怒火一下被点燃了。
“曲副师长,你不是标榜自己光明磊落从来不做无赖事,从来不说一句假话吗?可为什么在我曲云莲身上屡屡口是心非、阳奉阴违呢?本小姐善于打架斗殴是不假,还不都是拜你所赐!你说,哪次不是你让我以牙还牙的?不是你的谆谆教导,本小姐会如此顽劣成性?”曲云莲粉脸气成了石榴色。
曲正气急败坏了,“叭嚓”一声脆响,多年心爱的紫砂壶粉身碎骨,仿佛回迎了蛤蟆镜的四分五裂:“当兵?你这辈子就死了当兵的心吧!你手里若是有了枪,我曲正家就会给国家增加一个女土匪!”
这场父女战争漫长而持久。
饭还是要吃的,但吃了家人的闲饭,出口的话语必然气短。这个阶段云莲在A师后勤部被服厂无精打采地踏着缝纫机,工作时间以赚够了饭钱为标准,时不时有意无意地出着次品、废品。
双方称谓变化标志着战争造成的精神创伤,呈累累又叠加状态。从“爸爸、老爸、我家老爷子”到“曲副师长、曲正同志、我家老东西”,从“莲儿、云莲、宝贝”到“曲云莲、曲云莲同志、那个丧良心的”。可见彼此伤害之深已切入骨髓。
从称谓附带的事情上可以发现,父女恨之深大概在于爱之切。
曲正:“曲云莲死哪去了,咋还不回来?外边下这么大雪,看不冻死个丧良心的!你这妈妈是怎么当的?不穿外套也不知道提醒她。”
云莲:“这是我老妈给曲副师长的药。都到点了还不赶紧吃?不然脑子烧裂缝进了水,在常委会上又要说胡话。水在桌子上,别赖本姑娘没侍奉你。”
曲正:“曲云莲同志,作为一个老同志我善意提醒你,能不能像个正常人那样生活,正正经经上几天班,不要三天打鱼五天晒网。”
云莲:“曲正同志,纠正一下,不是五天晒网,本姑娘这一周上了三天班,只晒了两天网。完全符合《中华成语大辞典》规定的标准。至于你说的正常人‘生活’,顺便声明一下,本人现在是痛不欲‘生’,已经‘活’够了。”
曲正:“曲云莲,你干活时能不能多用一些脑筋,下剪子那么随意,想把被服厂给剪黄了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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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文学学长会长、著名文学评论家白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