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来,我经常想起导师吴之刚教授。他是一位民俗学家。
有几年时间,他是全国最年轻有为的学者之一。他还差点当上了博士生导师。他死了,这把贵重的交椅就让别的教授给坐了。
要是他得了什么很关键的病,脑溢血、癌症、一触即发的心脏病,问题都好交代。事实上,他跟这些要命的病没有瓜葛。童年时代,他曾患过一种常见的哮喘病,对花粉、露珠、新鲜的冷空气过敏,然而哮喘病并没有在他的生理上留下后遗症。在他以前的病历卡上。唯一重要的病例是他曾经扭伤过腿,离伤筋动骨还差得很远,两帖膏药就对付过去了。
当然,他曾被误诊为肝癌。他就诊的枋口温泉疗养院为此事向他道过歉。他死后,医生们又一次化验了他的肝,确诊他只是一位症状较明显的乙肝病毒携带者。像他这样的病人,全国有一亿二千万人,实在算不上特殊,这样的病也太常见了。然而,我却经常回想起那个具体的情景:他站在教堂的鎏金圆顶上凌空欲飞,在雪景的映照下,他赤裸的身子活像一只大鸟。我看见他走到那个窄小的平台边缘,不停地打着寒战,而我却捧着他日后的桐木骨灰盒站在地面上仰望着他。后来,他就落下来了,下落的时候在空中划了一道浓黑的暗影,暗影蔓延过雪迹、花径、水沟,来到我跟前,将我笼罩。我在那浓密的暗影中喘不过气来……有时候,我还会看到缪芊和常娥也在这暗影里,当暗影退尽的时候,只留下我和常娥还站在那里……这样的情景多次潜入我的睡眠,将我从梦中惊醒。我曾在吴之刚教授门下读了三年硕士,但这层师生关系似乎并不能构成我惊梦的缘由。他死时,我不在他的身边,我没有能看到他死时的情景。他在疗养院住了半年多,师母缪芊有事提前回校之后,他是由常娥陪着度过了最后那段光阴。
可以说,导师的晚年(如果只活了四十一岁的人也有晚年的话),是他一生中最不清晰的_二段日子。一只潮湿的骨灰盒足以容得下他的生平,但我总被那些更详尽的事缠绕着,他晚年的故事在我眼前挥抹不去。
2一九八九年三月的一天早上,我接到疗养院的院长王明川医师的电话,他告诉我,导师出事了。我骑车去找师母缪芊,在家属院的门口偶然遇见了常娥,她站在快食店旁边,像是在等待什么人。她提着一只朱红色的皮箱,仿佛准备出远门。我正要上前跟她打招呼,她却匆匆走开了,淹没在人流中。显然,她没有看到我。
中午的时候,我才等到缪芊。她到学校看孩子去了。她问我:“王院长究竟是怎么说的?只说出事了,出什么事了?”我说,王院长只告诉我出了点事,得派人去一趟疗养院。
“你那么相信院长?”缪芊说,“院长可能跟你的导师翻脸吵起来了。”缪芊说着,就忍不住地笑了。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当天下午,我们就赶到了疗养院。疗养院离市区有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建在一片山问平地里,它原是殖民地时期的教堂。在雪影之中,它就像是一座古老剧院里画工精良的布景,很远就可以看到它的主教堂的灰色的圆顶。有五六个病人排着一字纵队从我们的汽车边走过。他们一边走,一边唱着院歌《春天降临》。我们沿着凋敝的花径往门口走去时,师母突然问我:“你最近见到常娥了吗?”她仿佛只是随便问问,并不要求我作回答。因为她又转过脸与司机开起了玩笑,问司机这样跑一趟,除了上缴一部分之外,自己还能落下多少钱。司机笑而不答。师母说:“你应该请客,请我们两人吃顿饭。”师母说着,又附和着那几个病人唱起了《春天降临》。一直唱到第二段结尾,我们才走到门口的阶前。师母突然站住了脚,自言自语地说:“王院长怎么没有到门口迎接我们?”她话一出口,就又显得犹豫不定。过了一会儿,她才说:“他一周前还回过家,现在能出什么事?”我们已经走进大院。师母随意地朝各处张望着,仿佛沉浸在故地重游的喜悦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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