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纳斯
春季的哈纳斯河大桥,青色的河水从桥下流过,白桦林长出嫩叶。我走在通向哈纳斯湖的公路上,步伐轻快。
到了夏季,游客越来越多,山坡上野花斑斓,头扎马尾的导游女孩带着游客向月亮湾走去,我向离开景区的方向走。
阳光下的公路上飘起雨,我表情压抑地走着,一脸的雨水。一辆区间车在身后按喇叭,莫日根爷爷和欧尔格丽喊:“上车,跟我们一起回去。”我挤出微笑摆手。
我已经做了十年的梦。十年中我不断地做同样的梦。在梦里,我无数次想回到阿勒泰,却总是被困在什么地方。不是因为酗酒被关在库尔勒市看守所里,就是被流放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中,或者被绳子捆着躺在孔雀河边17楼的房间里。
满山的泰加林颜色变黄,金黄、橙红与黛绿层层辉映。我站在三道湾的山上拍照,目光坚定。
大雪封山,我在阿勒泰市区散步,金山路上玲珑满树,邻居家的两个图瓦小孩嬉笑着跟在身后。
我只能在梦里试图回到阿勒泰。我在白天、夜里回去过,我在春夏秋冬、开花结果、落叶飘雪的时候回去过,我在刮风起沙、飞雾降雹的时候回去过,我从公路上开车,从海岛上登陆,从克兰河上逆水行舟,从阿勒泰的高楼上空降,从什巴尔库勒草原上骑马,从阿尔泰的山林上空开滑翔机,但是每一次努力都失败了。我的头发渐渐白了,梦却还没有结束。
我跟着孩子往回走,头上落满了雪。浩日娃转身用雪球砸我,我假装中弹倒地,伸手捏紧一个雪球砸向他。他头一低躲过了,雪球砸在他身后的欧尔格丽的脸上。“哈哈哈……”他正得意时,被另一个飞来的雪球砸中脸。我回头一看,是阿吕斯坦和女儿在帮我。我们在金山路上打成一片。
金山路直通到将军山下,十分直,路右是邮局、老年活动中心、图书馆。我住在图书馆附近的一幢楼上。
去年4月,我终于离开了我的梦工厂库尔勒市的17楼,独自去阿勒泰工作。
5月的克兰河,河边的水杨、萨彦柳披上新绿,河水冲刷着哈密瓜一样的卵石。每日晨昏,我沿着金山路跑步。阿勒泰注:阿勒泰市位于阿尔泰山南麓,“阿尔泰”是突厥语“金子”的意思,“阿勒泰”是“阿尔泰”的同名异译,新疆人通常称阿勒泰市为阿尔泰。的春天姗姗来迟,但是毕竟是来了。
驼峰山下的吊桥边,我向散步的人询问什么。对方摇头。
写字台上放着一张旧信封,寄信人的地址是阿勒泰市金山路,不是手写的,而是贴着打印的字条。我望着信封打电话:“我记得很清楚,你当时说是在金山路。”
“我也是听说的,记不清了。”
“谁告诉你的?”
“那个人几年前出国,很久没有消息。”
我挂了电话,看写字台上的日历:2009年5月16日。
5月17日,周日。
晨曦中的骆峰桥,静静的河湾,被阳光映红的树林。
我带着邻居家的两个图瓦族小孩去地区宾馆。姐姐欧尔格丽17岁,弟弟浩日娃9岁。我们与一个扎马尾的女孩在骆峰桥上并肩而过。两辆天山国际旅行社的大巴,我们坐的是后一辆。
大巴开进布尔津县城,停车休息。
浩日娃:“你去找谁?你不是去过很多次了吗,你能找到她吗?她会不会藏起来了?”
两辆大巴开到景区入口,我们跟着男导游换乘区间车,沿着哈纳斯河上山。
欧尔格丽:“可能她已经离开阿尔泰了,你却以为她还在这里。”
前一辆车上,导游女孩:“哈纳斯湖位于阿尔泰山友谊峰的南坡,这里拥有亚洲唯一的瑞士风光……”
在停车场,我把手机交给欧尔格丽:“我替你们送药给姑姑,你和浩日娃跟导游去坐船。”
图瓦新村,我站在原木屋前,将药交给浩日娃的姑姑。
我沿台阶爬到观鱼亭下的山腰,用相机拍摄哈纳斯湖、白云、平林、远山。山上分布着西伯利亚云杉、红松、冷杉、落叶松等泰加针叶林带。我拍得很认真,每个镜头都仔细调整选景的角度。有一天,我希望有一天有人能看到我拍的照片。
观鱼亭对岸湖边的泰加林廊道,导游女孩的声音:“大红鱼身长可达10米,哈纳斯湖怪到底是不是大红鱼,至今还是一个谜……”
我顺着树林中的木栈道走到码头,男导游焦急地说:“跟你来的两个娃娃不见了。”
我拿着相机跑到湖边的旅游商店打公用电话,手机已关机。正着急时,浩日娃向停车场的方向跑来,“单遥叔叔!”原来他们跟前面那辆车的旅游团在一起。
“手机怎么关了?”
欧尔格丽:“被他玩游戏玩没电了。”
浩日娃兴奋地说:“姐姐在湖边找到那个人了。”
欧尔格丽指着导游女孩说:“就是她,我跟她要了名片。”
我抬头望去:“不是她。”
我跟着孩子上了前一辆车,两辆大巴离开停车场。过了一会儿,我站起身,喊:“让我下车。”
浩日娃:“他的相机丢了。”
导游女孩:“前面的神仙湾有车站,你在那儿下车,可以坐车回去。”
“不行,我要下车!”
我推她让开,汽车急拐弯,她差点摔倒,按住腿叫了一声。几个乘客一起指责我。
司机停下车。游客继续指责。
导游女孩:“没关系,他可能担心东西被人拿走。”
两个孩子也跟下来。我回头看了那导游一眼,她向我点头微笑,一点没生气。
我又跳上车:“刚才很抱歉。”
旅游商店内,店主说:“没看到,可能被其他游客带走了。”
我在湖边找了两回。把手机号码写给店主:“如果有人送回,我出五千元酬谢。”
在停车场等车时,欧尔格丽:“那个导游和照片真的很像。”
我喝着苹果汁:“是有点像,但不是她。”
金山路
第二天中午,我去修车店取回修好的越野车。
我将车停在金山路边的烤肉店前。欧尔格丽因为没帮忙干活,被萨日娜奶奶批评了,尴尬地站到门外躲开奶奶。我笑着问:“你好吗?”她委屈地:“好才怪。”
欧尔格丽的表哥巴衣斯和楞在做烤肉,顾客跟他比画烤肉的串数。楞哥和我年纪相仿,总是沉默着。我有时候请他喝酒,看着他的眼睛,就好像是自己在看自己。
楞哥放下我要的烤肉。我请他喝酒,给他倒了一杯啤酒,我喝的是奶茶。我用左手拿起奶茶跟他碰杯,他对我笑。
我开车送楞哥去买木炭。在车上打开音响,听电影的配乐。“不检查一下枪?”“我相信你。”《喋血双雄》的配乐:“在每一天,我在彷徨,每日每夜我在流浪……”
我对楞哥:“一个枪手要是右手废了,那就等于是个废人了。”
木炭的价格不贵,我也买了一袋。我将木炭提下车,楞哥替我送上楼。
下午,街心广场附近的“玛依莎”葡萄酒专卖店。电话响了,“老板!”店员喊,“是老板娘。”
玛丽亚木说:“拜合提亚尔想听你讲笑话。”
娃娃的笑声。
我:“把电话给妈妈。”
玛丽亚木:“最近好吗?”
“挺好。”
“晚上还喝酒吗?”
“有时候。”
玛丽亚木:“你不要着急,如果真在阿尔泰,你一定可以找到。如果她离开了,肯定也是有原因的。”
“我不着急。”
下班后,我跑步去桦林公园。
我站在克兰河边看绯红的落霞。河湾里的水滑到一点细纹也没有,柳岸下传来年轻情侣的说话声,他们说什么,我并没有兴趣,但我喜欢看他们说甜言蜜语的样子。
我在初起的暮色中往回走。和1998年夏天走在金山路上的我相比,我变得冷静多了,不再有如火的热情,这时候,我的心上涌起泉水似的悲凉。
我走到烤肉店前,对楞哥说:
“每天早晨,我都期望时光倒转。那样就能回到以前。等我期望完,天也黑了。我看到你的影子在晃动。我想像以前那样和你去跑步,但你的脸越来越模糊。”
楞哥一边烤肉,一边微笑。
麦子从敞开的窗户中托着下巴望着黄昏的天空,说:“我希望有人看到我的画,我想给你看,但你总是不在。”
萨日娜奶奶在烤肉店里指着脑袋问:“他是这里有问题吗?”莫日根爷爷轻声说:“不知道。”
欧尔格丽放学回来了:“相机有消息吗?”
“哈哈,没希望了。”
她拿起烤肉,边吃边说:“也许会出现奇迹,我也在帮你找。”
我皱眉头:“奇迹,奇迹就是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
欧尔格丽盯着我的眼睛:“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我点头。
“你怎么老跟我表哥说话?”
我:“他是一个好男人,不会泄露别人说过的话。”
晚上,我在打扫房间。浩日娃按门铃:“万里长城万里长,下棋吗?”
“不。”
“拜托,就下一盘。”
客厅的玻璃柜里摆着两排满的和空的葡萄酒瓶。浩日娃:“你是在收藏酒瓶吗?”
“嗯。”
“你为啥晚上总不出去玩?”
“我有其他事要做。”
正下着军棋,手机响了,是陌生号码。一个女孩说:“你是单遥吗,你在哈纳斯景区丢失的相机有下落了。”
我站起来:“是吗?”
她:“可能被收垃圾的卖掉了,现在还不清楚在哪哦。”
我沉默。
她:“相机里是啥照片,可以透露一下吗?”
“不想说。”
“你挺紧张嘛,哈哈,”她说,“跟你开玩笑的。把你家的地址告诉我,现在派人把相机送去。”
“你是谁?”
她:“嘻嘻,保密。”
晚上10点多,有人将相机送到我的住处。我给那个陌生号码发了一条短信:“谢谢你。有空请你吃顿饭可以吗?”
我边看紫色封面的《中亚文明史》第二卷,边做笔记。晚上12点多,手机响了,她回信:“刚忙完工作,还没吃饭,要不现在去找你,你请我吃饭吧。”
我打电话给她:“现在?”
“开玩笑的,这么晚怕出事,明天吧。”
“你叫什么名字?”
“夏朵,夏天的夏,花朵的朵。”
夏 朵
5月19日上午,我在送葡萄酒的路上接到夏朵的电话,“你想去哪吃?”
“你会做饭吗?”
“会一点。”
“就在你家吃吧。”
“也行。”
我在四季青市场买完菜后赶回住处,脱掉薄毛衣,把空酒瓶都装进纸箱,搬到空房间内。
中午,夏朵在出租车上打电话:“今天真热,街上有很多来旅游的人。”
我:“说明夏天快到了,你告诉司机,从西边绕一下可以开到小区的楼下。”
出租车停在小区南边的金山路口。她下车后打电话:“司机赶我下车了,他说不熟悉你家小区里的楼。”
“第一排靠路口那栋,很好找。要去接你吗?”
“不用,找得到,我没那么笨。”
她穿过金山路向北走,小区里楼很多,横着三大排。我住在第一排最东边,阳台朝南。她是从南门进来的,以为我说的路口是西边正门的路口,就一直朝西走。她还买了一个西瓜和一袋水果,很重,两只手提着,顶着烈日走到西边路尽头的楼前,先按门铃,又打电话叫我开门。其实她按的是别人家的门铃,那家没人在。
她:“我都想回去了,你是不是骗我,故意不开门。”
我:“一定走错路了,我下去接你。”
她固执得像驴:“不用。”
终于听到门铃声。我开门,看到她用一双特别有神的眼睛瞪着我。
“很热吧?”我问。
她穿的是牛仔裤和酒红色长袖衫,放下东西,“太热了,身上都是汗。”
天气很热,吃完饭,我把西瓜切开,“前天在区间车上,你对我的第一印象不好吧?”
她吃着西瓜,点头。
“我感觉你脾气特别好。”
“分心情。”
“前天,你心情挺好吧。”
“嗯,是。”
“腿没事吗?”
她把裤脚拉起,“还有点青。”
我:“我们年龄相差太大,你才24,我比你大10岁。就做兄妹吧。”
“好啊,”她坐到沙发上,笑着问,“哥哥,你喜欢吃什么水果?”
“都行。”
“榴莲爱吃吗?”
“没吃过。”
她:“我在超市看到了,本来想给你买一个,怕你不爱吃。”
“你呢。”
“还行吧。也不是很喜欢,刚才看到有点想吃。”
有人按门铃,是浩日娃。他拿着爷爷喝完的空酒瓶打算送我,发现客厅里的酒瓶都没了,立即向房间里冲。
夏朵为了让路,脚一晃差点摔倒,我伸手扶住她。她有点尴尬。
浩日娃吃西瓜时,她拿出工作用的笔记本看工作安排,说过两天要回趟家。
“你家在哪?”
“乌鲁木齐。”
我不小心将她的笔记本碰掉在地板上。我拣起来,看到扉页上写着一句话:一个人独舞。
她站起来伸胳膊:“我要去单位了,再不走就困了。”
傍晚,我开车去市区南边的客运站。
玛丽亚木和儿子是从吐鲁番坐车到乌鲁木齐,再从碾子沟车站坐长途汽车来的。7岁的拜合提亚尔头戴小花帽,在车站前的路边喊:“爸爸!”搂住我的脖子。
我开车沿解放路经过银水桥、街心广场,下车给拜合提亚尔买玩具。玛丽亚木给我带了一个漂亮的台灯。
21日上午,我开车送玛丽亚木母子回乌市。路上,我打电话给海拉提:“帮我到超市买一个榴莲。”
下午,我在乌市打电话:“我在乌鲁木齐,买了一个榴莲,你说个地点,我给你送过去。”
夏朵:“我没休假,在哈纳斯替同事上班呢。”
我开车离开乌市,夜里赶回阿勒泰。
第二天下午,夏朵来取榴莲。她穿的是黑色丝袜、黑短裙和黑色短袖,将长发盘在头上,跟第一次相比变了样。
来之前,她去超市买了一袋零食,有罐装咖啡、果冻、牛肉干、薯片等。
我给她倒了一杯红茶,“怎么都是给小朋友吃的。”
“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啥。”
我们站在阳台上,斜阳照着驼峰山,一群中学生在小区外的运动场上打篮球。我和她目光多次相接,又移开。后来我握了她的手。她略犹豫地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所以,做情人或者兄妹,你可以选一个。”
我有点意外,但没想太多。
“你们啥时候结婚?”
“不知道,也许一年后。别说这个吧。”
我望着她的眼睛,她说:“就先这样吧,如果感觉不好再做兄妹。”
克兰河两岸沐浴在金色的残阳中,我送她回去时,从金山路向北绕到公园路,经过地区宾馆,在河滨公园附近下车步行。
绿地边有很多人,热恋中的年轻人坐在树下的凳子上,路边有卖烤肉的、卖草莓的、卖丝绸头巾的,两个哈萨克族阿姨各拿着一瓶鲜果汁在喝,阿吕斯坦的父亲(卡努什爷爷)在放牧的雕塑前卖芨芨草做的扫帚,我向他问好,跟他聊了几句。
走到克兰河大桥上,她望着河水:“第一次去你家,你说愿意做兄妹,我真的很高兴。这次你没有选兄妹,我有一点点失落。”
我转头打量她。
她笑着说:“现在也挺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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