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一章
向大地出生于1959年02月18号凌晨。在这之前,向家已经4个女儿先后诞生。大姐向丽丽、二姐向盼盼、三姐向阳阳、四姐向童童分别出生于1950年、1954年、1956年、1957年。向大地出生那年,其父向大勇时任解放军成都军区某部炮兵团副团长,母亲刘玉梅是位目不识丁的地地道道的家庭妇女。
在向大地朦胧的记忆里,红色和绿色构成了他眼前世界一道道亮丽、鲜活而又幽深、长久的画面。向大地7岁那年,大姐向丽丽不顾父亲的坚决反对和阻挠,怀揣从母亲那里偷偷要来的20元钱和几斤全国粮票串联去了北京,结果一去就再无音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向大地对大姐没有太深的记忆,只是后来常听母亲念叨,以及几张大姐身着绿色军装和红卫兵袖标的照片,再凭借依稀的点滴记忆,勾勒出了一个曾经拥有的家庭成员的朦胧印象。从照片上看大姐很漂亮,最起码比眼下成天在他跟前转来悠去的其他三位姐姐都水灵、俊俏。大姐的失踪成了母亲一生中最大的悔恨和自责,当初要不是自己背着丈夫给了大女儿那20元钱和几斤全国粮票,去北京见毛主席,肯定就不会有这样的悲剧。父亲向大勇事后得知妻子的所作所为后,非但没有一句责备的话,还极力安慰妻子说,大丫头天性固执、倔强,就算你不给她钱和粮票,她照样也会跑。母亲问,那你说咱大丫头见着毛主席了吗?父亲说,可能见着了吧。唉——,母亲深叹一口气,要是真见着了,也算了了她的心愿。随着时间的流逝,母亲和全家人原本存有的一点点希望也渐渐泯灭了,她默认了大女儿再也回不来了这一残酷的事实。在向大地的记忆中,父母从来没有拌过嘴,甚至没有过相互责备、埋怨的过节。倒是几个唧唧喳喳、疯疯癫癫的姐姐见天你争我斗,互不谦让。一点儿屁大的事儿能闹上好几天,一会儿这俩跟那个过不去,一会儿那俩又跟这个过不去,有时候三人谁跟谁都过不去。总之,三个小女人很少有过交融和谐、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在向大地稚嫩的心灵深处,母亲是他在这个家庭中最信赖和爱戴的成员。对父亲他始终都有一种很难消除的敬畏和陌生。父亲并没有因为他是这个家庭唯一的幼子而给予他稍多的溺爱和关注。在子女们面前,父亲总是保持着适度的威严和距离。听母亲说,父亲的祖籍是四川江油县人,但父亲本人从来没有跟子女们提及过有关老家的任何情况。很多年以后,向大地才知道,父亲原本是国民党军的一名炮兵上尉,1948年在著名的“辽沈战役”中随长官起义后加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而在那之前,父亲究竟是何时何地怎样参加的国军,以及加入国军前是做什么的,其家族又是什么样的背景,都有哪些血缘亲眷,子女们一概不知。1950年深秋,父亲告别了新婚不久的妻子赴朝作战,跟以美帝国主义为首的联合国军惨烈绞杀了两年后,九死一生回到了祖国。父亲在朝鲜战争中荣立了一次二等功和两次三等功,成了时下众人仰慕的英雄。1955年,父亲被授予少校军衔。据老辈们说,如果不是因为父亲是国民党的起义军官,党和人民最起码也应该给老向一个中校,或者是上校干干。
20世纪60年代后期,随着文化大革命迅猛、深入地发展,社会局势变得越发动荡、混乱了。父亲向大勇所在的军营经常遭到各种造反派的围攻和冲击。1968年夏天的一个深夜,一支成百上千的红卫兵队伍包围了父亲的炮团,企图冲击军营,抢夺枪支。情急之下,身为团长的父亲,不顾政委,及他人的再三劝阻,下令警卫班冲天鸣枪,以示警告,结果导致一名年仅16岁的红卫兵姑娘被流弹击中,不治身亡。这一事件在当时引起了极大的震动,据说还惊动了时下最高权威机构——中央文革领导小组,父亲也因此受到了降职、降级、留党察看,以及记大过等等一系列的惩处,且险遭牢狱之灾。由于曾经是国民党的起义军人,父亲的这一过失被归咎于他灵魂深处残留的军阀作风和阶级立场的可疑。经过一年多时间的审查、检讨、认罪后,父亲带着一家大小转业到了成都郊区一家大型的拖拉机生产厂任一可有可无的车间副主任。对此,父亲直到晚年临终时,仍是愤愤愤愤不平地念叨,“哼,龟儿子,当时要不是老子下令鸣枪警告,让那些红卫兵娃娃把枪抢走了,被打死的就不是一两个了……”
在向大地心里,父亲一直是个谜。甚至后来当他知道了父亲一生的全部(几乎是全部),他才真正理解和认知了父亲沧桑、悲壮、复杂、浑厚、无奈的一生。
向大地一家随父亲进驻工厂后,向大地成了工厂子弟校小学4年级甲班的学生。很快,他就彻底融入了这片新的天地。
班主任周庆和,40来岁,一个面黄肌瘦,且性情急躁的中年男子。他对学生们,尤其是男生们个个混沌顽劣、不学无术充满了深深的忧虑和无奈,“你们这些青苗苗嫩水水的娃娃,一天到晚不学无术、虚度年华,将来可怎么得了哟!”周老师每每苦口婆心地教导大家时,脸上总是挂着极度的忧愁和痛心。周老师一直是向大地的班主任,直到他高中毕业,参军入伍。二十多年后,当向大地参加周老师的葬礼时,周老师当年那幅随时随地都是痛心疾首的表情仍然历历在目。周老师早年毕业于师范学院,后成为一所高校的讲师,再后来因右派言论,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被下放到工厂子弟校任一普通教师。周老师一生未婚,独自一人走完了辛酸凄凉的七十三个岁月年头。
向大地的邻座是一位名叫齐蓉蓉的文静、乖巧的女孩儿。齐蓉蓉应该是向大地第一个早期朦胧的爱恋女孩儿。可惜的是,他和她邻座了仅一个学期,就被无情地分开了。班上同学的家庭背景大致分为两类,其父母均系工厂的工人和工厂的干部。向大地跟班里的大多数同学,相处得不算融洽,跟几个吊儿郎当、偷鸡摸狗的坏小子却成天身影不离、沆瀣一气。渐渐地,向大地成了全班在野势力的头面人物,歪风邪气的核心和根源。以向大地为首的几匹害群之马与那些个周老师麾下的好学生、班干部们之间的矛盾和斗争从来没有停止过。
其实在向大地的内心深处他是很怕周老师的,他害怕看见周老师那张永远都是苦大仇深的憔悴面容和滔滔不绝的苦苦说教。在老师们的眼里,向大地是个既不爱劳动,也不爱学习,但却善于玩弄心计的与其年龄极不相符的另类男孩儿。周老师及其班干部们也曾经多次密谋如何将向大地在班里的“威信”彻底打掉,进而将其孤立,迫使就范。无奈向大地身上一股极强的磁力,班里一多半的男孩子总是围绕在他身边。从小学到高中,向大地的家庭作业,包括假期作业都是别人代劳的。很多年以后,他回忆起这段往事时才终于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够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揣摩老师和同学们的内心活动,以及巧妙灵活地周旋、调和,甚至靠玩弄一些阴谋诡计而赢得人心,完全是他根本就无需用心学习。与其他许多同龄男孩不同,向大地最早崇拜和向往的偶像是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而并非关羽、张飞、赵子龙等。
当然,向大地也有一个和许多时下同龄男孩共有的嗜好,就是积攒纸烟盒、邮票,他不仅积有时下全中国所有香烟品牌的烟盒,甚至还有一些国外进口烟的烟盒,诸如朝鲜、阿尔巴尼亚等兄弟国家的品牌。那些印制精美、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纸烟盒和小巧玲珑、细腻别致、趣味横生的邮票常常令他陷入一种超越年龄的遐想和沉醉。他把对纸烟盒的收藏当是一种充填自己内心世界和满足自身欲望的享受。向大地的第一次遗精,是在这年的暑假来临之际。白天,他用一张“中华”牌烟盒跟别人换了一张解放初期生产的“老刀”牌香烟纸盒,令他兴奋不已,结果夜里他就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个比自己大了很多,却又从来没有见过的大女人性交……慌乱中他从梦中惊醒,呆然了很长时间,然后又钻进被窝,借着手电筒的光亮查看一片狼藉的裤裆,慢慢地,他的情绪由刚才的不知所措和羞惭疑虑变得亢奋而又骄傲了。也就是从那天夜里起,他开始用另一种全然不同于过去的目光和心态去审视和思考女人了。
这年的期末考试,向大地在邻座齐蓉蓉的鼎立帮助下,终于有两门功课勉强及格。作为感谢,他把二姐向盼盼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一只精巧的三色圆珠笔送给了齐蓉蓉。齐蓉蓉羞羞答答地收下后,又羞羞答答地回送了他一只崭新的钢笔。在这以后,他和齐蓉蓉一直都保持着一种很纯洁的友谊和信任,直到后来又生出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变故。那种朦胧已醒的性意识并没有让他对齐蓉蓉有过任何超越道德界限的胡思乱想和行为举止,他们甚至连手都没有碰一下。即便如此,向大地仍是常为自己与齐蓉蓉之间的“友情”感到一种很不坦然的羞愧和惶惶。他知道,如果他和齐蓉蓉之间的这些个小秘密一旦被别人发现,那他在班里的“威望”就会丧失殆尽。在向大地漫长的记忆长河中,他和齐蓉蓉的对话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唯一令他难忘的是齐蓉蓉那双闪耀着含着羞怯、驿动、含蓄和纯真的双眼。但很多年以后,历经了生死磨砺和坎坷锤炼的他也几乎将这段记忆彻底忘却了。
向大地在班里有三个死心塌地的伙伴,姚西瓜、一把手和白地主。
“姚西瓜”大名姚西华,其父母都是厂里的工人,家里也是姊妹成群,姚西华排行老三,因其有一硕大却并不聪颖的脑袋,而得了“西瓜”的绰号。不知为什么,“西瓜”对自己的父母,以及兄弟姊妹们极其缺乏最应有和最起码的亲情。心狠手辣、性情暴戾的工人父亲常因为一点儿芝麻蒜皮的小事儿就将西瓜打得抱头鼠窜,满身伤痕。西瓜生性顽劣、皮糙肉厚,每每挨揍时,跑得了就跑,跑不了也不求饶,直到父亲筋疲力尽为止。“妈的X,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老子将来长大了,哼!”西瓜这一“哼”,哼得气宇轩昂、踌躇满志、豪情万丈,实实在在的是在棍棒下滋生出的对亲情的冷漠和对家族叛逆的悲壮。“西瓜”从小学一年级起,就时常光顾工厂的废铁堆,总能淘换些出值钱的玩意儿卖给那些贼眉鼠眼成天满世界踅摸的收荒匠(脚注:废品收购者。),于是家境窘迫,且缺少亲情的“姚西瓜”兜里却总是装着远比其他孩子富足的非法所得。若干年以后,一次极富戏剧性的巧合,最终证明了“姚西瓜”确实并非姚家的亲生骨肉,不知道是存心还是粗心,“西瓜”和另一个不幸的男孩儿被阴差阳错地误入了家门。时过境迁,当年酿成这场悲剧的罪魁祸首已无从查证了。那年“西瓜”32岁,时任成都某派出所副所长。
“一把手”大名张嘉龙,其父也曾经参加过抗美援朝,官至志愿军某部副营长,在著名的“上甘岭战役中不幸失去了一条胳臂,转业后进到工厂,先是看大门,后来受到一位老领导的关照,当上了厂保卫科副科长,一干就是二十年。文革期间只受到了轻微的冲击,很快就被忙忙碌碌的革命群众忽略了。张嘉龙还有一个比他年幼5岁的妹妹,叫张楠楠。因其父是独臂残疾,故而张嘉龙得了“一把手”的绰号。“一把手”很小就开始偷喝独臂父亲的酒,火辣的酒精过早浸透了他本来就有些木讷的大脑。他尤其喜欢那种酒后晕晕乎乎和无所畏惧的感觉,后来他竟然把这种恶习潜移默化地传给了其他几个伙伴。在那个无论什么都是每月每人凭票定量供应的年代,供不应求的矛盾很快日渐突出了。再后来,“姚西瓜”兜里的非法所得几乎全部用来购烟购酒供大家挥霍。深受熏陶的一把手就此跟随姚西瓜踏上了一条坎坷弯曲的人生旅程,继而又比姚西瓜走得更远、更远,直至彻底走到了天涯海角,最终远渡重洋,背井离乡。
白严凯是白家的独子,绰号白地主,其父母都是工厂的医生,早年双双毕业于名牌医科大学,后因右派言论被下放工厂接受监督改造,竟是和周老师同属天涯沦落人。白严凯的绰号:“白地主”。时下有好些朝鲜人民民主共和国的电影里的地主、恶霸不知何故,竟是多半都是姓白。于是白严凯就被顺理成章地冠以了“白地主”的称谓。就如同当时因为一部“样板戏”《沙家浜》里有一忠义救国军的汉奸草包司令姓胡,于是就有成千上万的胡姓男女老少被无辜蔑称为“胡司令”一样。那是一个几乎没有没绰号的孩子的年代。甭管男女乖丑强弱好坏,也甭管你愿意不愿意,统统一律平等,人们总能根据你固有的或生理或家庭或习性或某种特性、某个特点,恰如其分的给你取个绝不会含有赞美寓意的绰号。有的绰号甚至能伴其终身。“白地主”生得也很白净,是几个人里面最白净、最秀气,且最聪慧灵气的家伙。周老师曾无数次用手指戳着白地主白皙的脑门儿,极度痛心疾首地说,“咋个十处打锣九处都有你哟!”周老师之所以对白地主如此“痛心疾首”,完全是因为白地主的学习成绩始终奇迹般的名列班里的前茅。这让很多人,当然也包括周老师在内,着实纳闷儿、困惑,甚至疑虑重重。那会儿还没有神童之说。总之“白地主”基本上就是一读书的天才,记忆超群、过目不忘是他最大的优势和本钱。可惜的是这家伙生不逢时,否则日后完全有可能成为国家和民族的栋梁之材。
与其他三人相比,向大地的绰号就多少有些创意——“橡皮”,“橡皮”有着极其丰富的寓意,不比铁硬,也不及钢强,但却有超强的韧性和耐力,煮不烂、砸不碎,还能屈能伸,我行我素、张弛自如。如此说来,“橡皮”也是一种不错的人生境界。只是这个年龄的向大地尚不明白这个既简单而又深邃的道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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