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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三天路程,进入庆云地界。
果然,偈语里说的那些“荒丘”、“芦荻”、“黄花”云云,一一迎面而来。先是围着一个叫盐家坞的镇店,周围有“一溜荒丘”五个村庄:分别是蒋荒丘、大荒丘、撒荒丘、刁荒丘、邓荒丘,五个村落宛如一本线装典籍中的句读,或圈或点地散落在高低不平的沙丘地带,像北斗星一样,连接成一条不规则的曲线。站在沙丘高处放眼一望,偌大一片荒洼,竟是白茫茫一片盐碱,蓬蒿丛生、黄荆遍地、茅茨匍匐、柽柳摇曳。依次南行,至马颊河北岸,斑斑驳驳的盐碱地里,一种叫不出名字的小草,贴着地皮开出细碎的黄花,顽强而又执著地彰显着生命的本能和欲望。被小草簇拥着挤在一起的,是一片河口平原上特有的黄泥土屋,上没有瓦片,下没有牮脚,混成一体,除了掺杂其问的麦草,通身上下全是黄土泥巴。一问村名,日:“黄花马”。
居住在黄花马村里的人们,也像脚下的黄花,虽然瘦骨嶙峋,却异常顽强,紫棠色脸面包裹着棱角分明的颧骨,瘦长却显得发达的四肢,给人以铁骨铮铮的感觉。五世祖不得不叹服那算命先生的高明。
又往前走了大约七八里路,来至一处被当地人称作“卧龙岗”的沙丘。站在沙丘上朝南一望:嗬,全是沟沟岔岔、高低不平的湿地。遍地芦花,旧穗犹在,满地春风,新绿初生,白花花的芦荻在嫩叶的衬托下向着遥远的天际逶迤远去,不时有野鸭一类的水鸟,呜叫着飞向蓝天,和畅的春风将新生的欢快与伤逝的悲凉拥扭在一起,把自然界推陈出新的规律诠释得淋漓尽致。
这不正是偈语里说的“家在芦荻白毛丛”?
当下,五世祖停下脚步,众人也跟着停了下来。
那一天,人们绾着裤腿,跟在五世祖身后,在芦苇荡里转悠。
草丛里不时有被惊扰的鸟群,呜叫着朝着远处飞去。野兔和藏在芦苇丛里蝇营狗苟的貔狐子们,也全都望风而逃。
快没太阳的时候,泥一身水一身的众人,集合起各自手里捡拾的鸟蛋和抓到的小鱼,本想有滋有味地饱餐一顿,没想到那水太苦涩。五世祖看了看大伙,说:天下还能有难倒熬盐人的事吗?——人们立即听出了五世祖的弦外之音。
原来,那些长芦盐场专门熬盐的灶户,人人都有一手将海水变淡的绝活,那是在煎盐草灰过程中,一个搂草打兔子,捎带着的活儿。灶民们在淋卤晒盐的过程中,有一种办法叫“淋灰取卤法”。就是在煎盐之前,将大片大片草荡里的野草,收割集中后烧成草木灰。然后把草木灰集中收藏于事先凿好的土坑,藏到农历十一月天寒地冻时,再用海水浸透,第二年一开春,选择晴暖天气,将浸好的坑灰取出,摊铺于亭场晾晒。只要草木灰在太阳的照射下发出晶莹的白光,所含的卤气就能用来合成盐卤。再把灰重新人坑,用海水喷淋,盐卤即告形成。用这样的卤水泽润成盐,盐田的收成就高,成色就好。卤水也像扒鸡坊里的老汤,存放的时间越久越好。所以每年烧灰取卤,成了灶丁灶户的一大任务。就是这个烧制草木灰的环节,让灶丁们学会了综合利用蒸馏技术制造淡水的本事。不少人采取用大煎盘扣着盛满海水的小煎盘,收取蒸馏淡水的办法,让小煎盘里的水蒸气凝成的水珠沿着大煎盘的边沿流进预先准备好的盆盆罐罐,居然成了解决灶地淡水奇缺的一个好办法。
那一天,在卧龙岗芦苇荡转悠了一天的五世祖,像是一位发现了新大陆的航海家,站在沙土岗子上,攥着满把的黄土,指着那片芦苇荡,兴奋不已地对族人们说:好地方啊,比长芦盐场那些专门用来烧草灰淋盐池的草荡,可是强多了。盐场灶地那么苦的地方咱都熬过来了,死里逃生的人还有什么抗不了的磨难?领了这样的命,就得豁出来干啊!我看,只要扑下身子苦干,用不了三年五载,这儿肯定是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地方。尽管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没有吃好喝好,五世祖那番充满自信的剖白,还是极大地鼓舞了士气。
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荡里,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容下了这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队伍。湿地最高处最开阔的一片,就是他们像鸟一样叼草衔泥筑巢垒窝的理想选择。半年以后,当挟裹着浓浓海腥味的秋风,又一次吹白遍地芦花的时候,一个以黄泥土屋为特征的村落,在卧龙岗以南的芦苇丛中出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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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当代著名作家,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
造物的昌明给这块土地带来甘甜与富庶,也带来了王树理这本厚重的小说,他泥一身水一身,从土地和民族的深处拔起,挟着历史的风雨,人间的疾苦,作家的悲悯,是近代中国农村的一幅真实画卷,故事生动,人物鲜明,令读者扼腕沉思。
——叶梅,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民族文学》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