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这个想法让她自己都吓一跳。他?他这么穷,这么老——都二十六了,他的家底她是早已打听清楚的了,除了两间破屋,还有个瘫子的爹等着人伺候。怎么能嫁给这样的男人?可是他长得漂亮,虽然没有钱,当然了,如果他漂亮还有钱,那就万万不是她该考虑的。可是现在,他徒有一张面孔,一扇身材,不是也娶不到老婆吗?他又有个瘫子的父亲,一天到晚等着吃药煎药,在这样内外交困青黄不接的时候,有个女人愿意嫁给他,他自然是应该感激涕零才是,他还想怎样?打一辈子光棍?怕他没那志气。等着自己咸鱼翻身?那得猴年马月的事情了,一个每月赚点小米的穷教员,连点翻身的影子都捉不到。他还敢嫌弃她?他毕竟是读过书的人,万一,万一有一天他知道了她曾经有过那样一个可怕的黄昏,也不至于会多么残酷地对待她吧。那是她的错吗?可是她知道有几个男人会以为那不是她的错?自古到今哪个男人不是在心里把女人当做私产?再加上女人心甘情愿地让自己做男人的私产。她不能把自己逼上绝路,她是自私的,谁都是自私的,每个人都在为自己寻找着可进可退的道路。
嫁给他穷是穷了点,屈是屈了点,她家毕竟几代都是富商。可是他如果感激她就会对她好,一个马上二十二岁的女人还图什么?眼看着就要嫁不出去的女人。那些有钱的人家也不是没有,可是他们的钱与她有什么关系,就连自己父亲的钱,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他的钱都是留给他儿子的,从古到今所有的有钱人生个儿子就是为了将来继承财产,钱虽是身外之物,但自己家的钱决不能落到外姓人的手中去。
他们不是都嫌她生得不好看吗,那她就偏嫁个漂亮的男人给他们看看。就是她生个孩子,如果跟了父亲,那也是很漂亮的,也算替自己争了口气。再说了,段星瑞虽然穷,但是毕竟读过书,起码知书达理,起码有份教书的工作,就是小米也是有几升的,决不至于像她弟弟贺天声那样终日游手好闲,两只肩膀扛着一张嘴,一辈子就等着靠别人活了。就算有金山银山,还没有坐吃山空的一天?段星瑞有文化,这是好事,总不会像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汉子们那样,种地回来除了喝酒就是打老婆消遣,晋中一带有民歌作证“天阴下雨抽空打婆娘”。打老婆都要抽着空,在下雨天不能干活的时候打,就像是闲下来打麻将一样真是消遣了。他一个教书的总不至于也这样吧,起码知道女人也是人。至于他那父亲,一个瘫子还能不死了?伺候他殷勤点他就多活几年,不然还不就少活几年。
自己家隔壁不就有个瘫子吗,三个儿子都不管,老太太瘫在炕上下不了地,又没人在身边伺候,整日不敢喝水,就怕要尿尿的时候没人伺候,实在憋不住只好尿到褥子上。尿到褥子上还不敢吱声,就日夜睡在凉冰冰湿漉漉的被筒里。最后因为臭气熏天被儿子们发现了,一阵打骂,恨不得把老太太扔出去,最后想了个法子,就是用油纸把她裹了起来。防水。老太太被包裹得像只蛹,整日在枕头上哭,哎呀,你说我怎么就不死呢,怎么就死不了呢,快点死了吧呀,死了吧。儿媳们给老太太做的饭就是一只碗里盘着三根红面做的面条,一根粗得像大拇指,在碗里活蹦乱跳着,啃一口那也要费好多力气的,就是个汉子啃着也费事,别说是个瘫子老太太了。最后老太太的老妹妹来伺候了她几天,这妹妹也有五十多岁了,年轻的时候姐姐手巧,妹妹手拙,妹妹的几个孩子从生下来起,夏天冬天的衣服都是姐姐一手做的,做不完的时候就通宵不睡地赶活,所以眼睛早早就不好使了,都是被煤油灯给熏坏的。后来姐姐瘫了,妹妹大概到底心里觉得对姐姐有愧,就迈着小脚过来伺候姐姐几天,以对得起她将来的亡灵。常年没有人和老太太说话,老太太早就憋坏了,这话憋久了和尿憋久了的效果其实一样,就是都会中毒。老太太让妹妹在炕边坐着,每天就听她说话,听她骂三个不孝的儿子。似乎儿子们的出生是她这辈子最失败的事情。她说,你看着吧,等我死了他们可要好过了,他们在我身上就损下德了,吃了我的奶,吃了我的饭,他们都不得好死的。
老妹妹坐在炕头皱着眉头勉强听着,心里也并不见得多痛快。所以做下点好吃的,端在自己手里,却要问炕上的老太太,姐,你吃不吃啊?老太太眼巴巴地瞅着,就是想吃,却不好意思直直说自己想吃,就希望妹妹把碗端到她手里让她吃,便支支吾吾地躲闪着不回答。老妹妹一看她这样就以为她是不吃了,怕吃多了躺着不好消化,于是就自己盘在炕头,端着那碗东西,一口一口地吃下去了,让姐姐看着。老姐姐就躺在炕上眼巴巴地看着,却一口都吃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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