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修的什么果
为了躲避邻桌抽烟的男人,我从咖啡馆的二楼挪到了一楼。中午客人不多,散散地坐了几桌。近窗有个女人,姿态很吸引人。正午的日头直射,很无情地揭发出伊的年纪。看得出来,一度是个美人。现在,时光像艳阳一样把她脸上的水分抽干了,花还是花,但是残得有点惊心动魄,如同一座优美的废墟。我想这个女人还真有几分像毕小巧,在岁月面前懈怠下来的毕小巧。我这么想着,走过她身边。直到她睁着精光璀璨的大眼睛说:“沈约,一早就看见你了,过来坐。”
印象中,毕小巧永远是一张姣好的娃娃脸,皮肤细瓷般光洁,周身名牌没有破绽。想不到这一回她的风格变了,长长短短的披挂了好几层,又是丝又是麻,自在落拓的游牧气息。她说:“认不出我了吧,前天我在家整理照片,看到两三年前的相片也是心惊肉跳的,简直不能相信自己曾经那么年轻过。真像书上说的‘彩云易散琉璃碎’。”
她打量我说:“你好像没什么变化,不过最近有什么祸事吗,看你印堂发暗。”我说:“卢再聪的遗孀把公司卖给了Mary关的男朋友,Mary关成了我的老板娘,在她手下讨生活,内分泌失调是正常的。”她说,“哪个Mary关?关影波啊,前阵子我见她来着,说是刚从香港回来,很忙的样子,指头上圈着硕大的一个戒指。听说要和那个香港人程布吉结婚了,也算修成正果。”我说:“哈,两个都不是善果子,这段感情能修成什么正果,我拭目以待。”
提到这个Mary关,我真是一肚子的气,两个新人犯点小错,转眼她捅到老板跟前去,暗示我领导不力。老板两条一字眉扭成麻花说:“培养新员工不能浪费公司成本。”我刚刚趋前说:“程总,这个事情是这样……”她在旁边已经笑出一脸的既往不咎,摆摆手说:“没事没事,过去就算了。”然后给眼神里注入一丝怜爱,咂咂嘴说,“啊呀,沈约你的气色很不好呢,护肤这个问题上你不能太粗放,女人还是要保养的,我的营养师介绍给你认识吧,纽约回来的博士很有一套的。”她这不是废话吗,我成天加班到半夜,哪有她那个工夫敷着海底泥的面膜喝靓汤。
暴发户不是没见过,那么急赤白脸迫不及待气势如虹的,俗得这么卖力又结实的,我还是第一次见。连写字楼扫电梯的大婶都知道她去了一趟米兰。人不是不可以伧俗,但是应当有个限度,她简直是大葱加黄酱爆炒之后那个味道,浓郁、热烈到令人作呕。我对着毕小巧发牢骚说:“想想看,她的英文名字还是你起的,现在装什么蒜。”
毕小巧挠挠头说:“你想想看,她有了未婚夫,又升了主管,人生呈现上升势头,一个一向沉默的人新近成了众人的焦点,必然勤奋地学习着骄傲,上周见她我只觉得她语气比平时铿锵十几倍,当时得令的人嘛,免不了膨胀。”她语气闲闲,一副洞察世情的样子。
她说:“你也不是二十岁了,应该谅解人生的不圆满,何必老是犯嗔戒。”她说,“我这半年蹲在西藏,对人生有了新的看法。改天送你一本经书。沈约,人太执着不会快乐。”我有一年多没见她了,其间听到不同的人说起她,在很多种不同的描述中毕小巧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咽呜叱咤,不可一世。我本来还想拿那些传说向她求证,现在我什么也不想问了,眼前的毕小巧俨然已是善男信女。
二.峥嵘岁月稠
我认识毕小巧的时候她还很年轻,可是已经在公司里做了很高的职位。那样年轻就开始管人,她显然也难以自处。那时候她的衣服扣子老是扣得一丝不苟,娃娃脸板得滴水不漏。大家都挺烦她,觉得她那样拼命工作,是把手下人往死角里逼。她不会不知道,有年年关的时候她请部门同事聚餐,她努力地劝酒,大家努力地推辞,渐渐脸上的笑意都僵起来,笑意僵在脸上还是一方奋勇地推着一方奋勇地让着。两个回合下来,她挂不住了,主动喝干了面前酒,说你们自便。然后她就开始只照顾自己,放弃与民同庆的初衷。大家都没想到,她的酒量不太好,多喝了两杯,就有了醉意。她开始哭得哇哇的,从小学竞选大队长失败开始说起,一直说到大学二年级争夺男班长失败,尽诉平生不如意。那时候人内心还都比较朴素,现在你就很容易判断出这是邀买人心的把戏。
那时候她手下都比她年纪大点。一个年轻的女人哭成这样,还是很动人的。几个男同事就颇有些动容。我也生出些怜惜的情绪,觉得这人也没有那么难相处。大家散了,她有些踉踉跄跄,明显不胜酒力,马上有男同事跃跃欲试地说要送她。我拦住他说:“我和头儿住同一个方向,我送。”毕小巧倚在我肩膀上,说:“谢谢你啦,咱俩去我那儿接着喝。”
她住的地方严格说是城中村,属于农民加建房。看不出她穿戴得那样整齐高贵,踩着一双五六寸的高跟鞋嗒嗒嗒嗒是从这里穿进穿出。我帮她打开门,她很安静地挂在我胳膊上,轻声说:“灯绳在左边,拖鞋在右边,你穿红色的,我穿黄色的。”我把她安顿好,跟她说我要走了。她从床上蹦起来拽着我的手说,“我知道你们都讨厌我,可是我也没办法呀,公司请我来上班,不是要我跟你们交朋友的啊。我跟你说,在岗位上做滥好人是最不道德的。”
下周上了班,我看见她眼神就有些不同,我想大家应该算是彼此迈进了一步吧,没想到,她还是那个死样子,在电梯里遇到我们,表情淡淡的,开会时动不动就拿出一堆图表,指着上面的数字难为大家。我们渐渐灰了心,慢慢把她那天流眼泪的事当成笑话来讲。
后来我要辞职,她不接受,追问我原因。我说:“我失恋了,不愿意和前男友在同一个公司上班。”毕小巧很认真地说:“为了不工作,逃避承担你的责任,你还为自个儿编造了道德上的理由,就算你是一个男人的弃妇好了,可你还不是这世界的弃儿嘛,你为什么要辞职?”毕小巧说,“我和上一任男友也是公司同事啊,我就没有辞职,我还当上了他的上司,后来他辞职了。”她拍拍我的肩膀说,“沈约,你也行的。”
我留下来,信心十足决定把这份工作当成婚姻来经营,干得好了,还要爱情干什么?
毕小巧干得很好,她告诉我说她已经付了首付,开始为自己供房子。她还说我们这样的人,要婚姻最多是点缀,没有也不寒碜啊。
三.东宫西宫
一年半之后,毕小巧辞职了,辞职前推荐我做她的职位。我问她辞职后的打算,她说累了,歇一阵子再说吧。这也不奇怪,做广告这行,跳槽是很正常的。过了一段时间,公司里开始有种传说,说毕小巧在锦湖附近的房子其实是卢再聪送的。大家都很意外,每个人都恍然大悟的表情。卢再聪是我们老板。经商之前,做过十年公务员。科员出身的人逢迎惯了,就永远一副姨奶像,侥幸扶正当家做主了,跟底下人耍威风时也透着一股子胁肩谄媚的媚态。我奇怪毕小巧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个庸俗无趣的中年人,难道是羡慕他那一肚子油腻的聪明。她说:“不知道啊,猪油蒙了心。”我当时很气愤的,她教训我的时候话说得掷地有声,没想到私底下竟然是个菟丝花式的女人。我当时很幼稚的,也没考虑自己有没有资格,就跑去她家里质问她,我说:“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毕小巧挺平静的,她说:“这跟你没什么关系吧。”我说:“怎么没关系,我是你的朋友啊,我拿你当朋友看,事关你的操守问题怎么能跟我没关系啊。”她咬咬下嘴唇,说:“是真的,房子是卢再聪的,是我离开公司的退职金,就算买断工龄。”她说,“我们俩的事他老婆知道了,所以他求我辞职。”
卢再聪的老婆常常来公司找他,对外很恩爱的样子。听说以前是舞蹈演员,后来开了一间美容院,她自己就是活招牌,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娇滴滴的一个妖精。和毕小巧相比,她倒更像西宫。
我说:“你是怎么想的啊,你都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你吗?”她说:“现在人都这么忙,哪有那个闲工夫看你啊。”我说:“那你自己呢,你自己怎么看你自己啊,你不脸红吗?”毕小巧说:“你无需代表一切正经女人在那里替我难为情,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丢人的地方。”
她说:“你既然来了,陪我喝一杯吧。”她说:“真的,我跟他老婆不一样,她只会败他的钱,我能帮他挣钱,他在事业上依赖我。”她说,“我不仅是一支香囊,我是他的智囊。我不是想从他那谋取利益,否则我根本用不着拼死拼活地干。”她说,“你问我为什么要接受这房子,你知道男人最怕哪种女人吗?不是表面上索求无度的女人,是实际上无欲无求的女人。你什么都不要,他会害怕的,他会以为你有所图谋,你在觊觎他给不了的东西,好像婚姻啊承诺啊名分之类的。他就是个生意人,我们的关系简化成买卖关系他会觉得最自在,他擅长处理这个嘛,所以我接受他的好意,我们就两讫了,省得他以后想起我脊背上冒凉气,好像我是个苦苦索爱的李慧娘。”
她说:“你看起来挺苦恼的,是因为无法定义我这个人吗?你在想毕小巧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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