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好了肠子,捆起来,他还在唱着。突然听见山崖上哇哇地一片噪响。举目看时,好一群白脖子乌鸦被惊乱了,半人深的茅草里,倏地出现了一只香獐子,老得毛都焦黄了,向这里窥探。这是一只死难者家属,是来向同类哀悼,还是寻石根复仇?石根一下子咽了“姐儿好”,闪身趴下,从毛柳木树下抓起那杆猎枪。一声巨响,老香獐子连忙跑掉了;乌鸦们也霎时投入槲叶丛里去,失却了踪影。
石根本无意再有什么收获,空放过一枪,也便没心思去穷追。新政策颁布以后,分给他二亩八分坡地,一亩三分沟畔平地。他不喂牛,也不养猪,一亩种毛苕子压肥,三亩春种小麦、芋头,夏播包谷、荞麦,一年二料,耕种收获,他十天半月就收拾得清清白白。空下来的日子,就全是他的,在家里酿着柿子酒喝,喝足了就站在门前小桃树下唱花鼓。石根的花鼓唱得好,山里人家过红白喜事,他是少不了的角色。他模样俊俏,声调清亮,又不要酬钱,大受村人称赞,他也就乐在其中。或者,一个人到山上去,提了那杆猎枪,满山跑着打野物。他的猎龄并不长,却眼睛好使,脚腿有力,常常十枪八枪就会有一样东西死在他手。这日子正应了俗话说的“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火,除了神仙就是我”。昨天,他正在割龙须草,发现了这只香獐子。丢下镰刀放枪,一颗子弹就将百二八十块钱的宝物打跌下崖来。邻居的倒骂起老婆娃娃是拖累,害得他没有石根富足自在。他在心里说:“哼,吃饱了肚子嫌打嗝儿,老婆娃娃是多余的,你给我送来啊!”口里却说道:“你何苦哩,下猪娃一样有了三个女子,你还想要个小子,三更半夜地往九叶树下磕头哩!”
九叶树是这一片山上人家的村志,离石根家三里。石根本来是取笑邻居的,但一说起九叶树,心里就痒痒的,又得唱那《十唱姐》,“十唱姐儿唱完了,姐儿浑身都是好”,就有一个念头从心眼缝儿钻出来,自言自语说:这货郎不知娶了没娶那姐儿?
他们这地方,说偏僻也真够偏僻,说不偏僻也就不能算多偏僻。北边一百二十里外是陕西最南的一个边城;南边八十里是湖北最北的一个县。虽都是县,人口却多,繁华得比一个市热闹。本来两个城市相距二百里,但一座白马岭却从中隔绝,长期因为是两个省,各自为政,谁也不肯花钱打通一条公路来,这地方也便被久久地遗忘了。山沟里只有一条小路,供山里人出入使用,外人是不曾涉足的。世代以来,山外人都以为山里贫困,殊不知风光之美尽在这里。从沟口往里走,路随山升,越走越高,但高到山脑,却成了平地。入平地处是一个坝型的坡,相传是早年两边山峰崩坍后堆积成的。于是坝坡后便将沟道里的流水蓄成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潭。潭边住了几十户人家:沿潭往后的东沟岔里几家,西沟洼里几家。拢共繁衍百十户。九叶树就在坝坡之上,高五丈,粗三搂,枝叶平铺半空,像一块不散的绿云。天晴无风,山中百鸟朝来,一起呜叫,好听得犹如仙乐自天而降。更是天下少有的,竟一树发了九枝,枝枝木质不同,叶形有异,是冬青的,花椽的,榛子的,散柏的,刺柏的,杉木的,青桐的,枸子的,棠梨的。山地人科学不足,以为神物,故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都来树下烧香磕头。现在这种仪式当然不再公开,求神要娃的人只能夜里偷偷来。但村子里的重大集会,却都在这里进行,以致发生家与家争吵,人与人纠纷,多在这树下拍腔咒誓。树是如此好树,可惜长在深山,出了白马岭,陕西边城的人不知道,湖北县城的人亦不知道。自生虽没有自灭,但几十年几百年寂寂寞寞地自长着。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