剔红
钧州出貂蝉。
貂蝉跟钧州关系不大,没生在钧州——据说她是米脂人,应该也没死在钧州。秋染猜度,貂蝉不过是借代,具体指什么女子,不好说,但肯定美貌。钧州却又并没出过什么著名的美女,大名鼎鼎如褒姒西施杨玉环,颠倒乾坤祸国殃民的,没有;就是名头略低些,如苏小小李师师冯小青柳如是,让后来多事的文人酸酸地叹息一声卿何薄命的,也不曾听说。
但若换外人眼光来打量钧州,的确是此乡多美人。
钧州西边一马平川,曾经沙白水清的钧河从西关外流过。钧州的女子,肤色多如那昔日河底的细沙,白得起亮,再平常的眉眼也被衬得别有风致。
秋染是土生土长的钧州女子,却是钧州女子中的另类,她不白,日后被人赞美的小麦色皮肤,曾是她的缺点。
钧州东依凤翅山,山不高,信步走走,汗没出就到了山顶,遍山槲树,一到秋天红叶尽染——据秋染的小说《枉凝眉》后记所载,秋染的祖父因爱凤翅山上这片秋林,遂以秋林颜色为孙女取名为“染”,秋染说她还记得后院花厅上挂着祖父拟的对联:“秋似美人无碍瘦,山如好友不嫌多。”
这些却是秋染扯谎,可扯来扯去,谎言敷衍成故事,故事又化为记忆,秋染常常会无限怅惘地思念凤翅山上的槲树林。
钧州出貂蝉,这话钧州人不爱听。个中缘由,老辈的钧州人不愿意说,后来的钧州人就说不清了,反正秋染在钧州时,这话不是什么好话,暖昧得让人羞恼。要是外乡人不知就里说了,钧州人会连笑带骂地给顶回去。
外乡人多半打西边来,过钧河,钻进带着瓮城的西关城门洞,被千年之前浸在城砖里的森森兵气弄得心神一凛,重见天日时,跟阳光一起耀得人眼花身热的是西关大街上那些冰肌雪肤的摆摊女子。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中国老百姓已经被商品经济充分启蒙了,钧州自然也不例外,鳞次栉比的买卖摊子摆上了西关大街,工商所的人除了拎着黑皮包来撕票收费外,任事不管。卖布的挨着卖肉的,卖菜的挨着修鞋的……摆摊的大多是女子,鸡争鹅斗的就难免,可斗着斗着就斗出了自己的秩序,无为而治相安无事,有时还相得益彰:等鞋匠给磨歪的后跟修补钉掌的工夫,翘着脚坐在小凳上的妇人,扭身给自己挑了一兜新鲜毛豆……
家住西关大街的秋染刚读高中,多愁善感心高气傲的她绝想不到,几年后,她会变成那个拎着黑皮包撕票收工商管理费的人。
秋染在西关大街上收了一年管理费之后,多愁善感的她更加多愁善感。秋染高中时代的好朋友林小娴也从中医学院毕业回到了钧州中医院,经过寂寞的九十年代,常常结伴散步的她们,成了西关大街上让人发愁的俩老姑娘。
小娴和秋染散步常常会走到西关城墙上去。是个晴好的冬日黄昏,秋染踢着砖缝里干枯的蒿子棵,对小娴说:“我写小说给你看,好吧?”
小娴笑了一下,说:“好啊!写什么呢?”
秋染说:“不知道。写心里的东西呗!”
把心里的东西写出来并不容易,秋染纯属难为自己,亏得旁边有小娴拼命赞美加油。后来小娴远嫁,秋染一个人又多让西关大街愁了两年,她也离开了,不是出嫁,而是到省文学院继续拿小说难为自己。正当小说写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时,她遇到了江天。
江天和他的天一书局当年创造的出版神话至今还为同行津津乐道——那本《喝水喝出生命真智慧》卖了四五百万册。写书的了然大师也成了行走红尘的神仙,虽然后来了然进了监狱——那是他走火入魔,自己也当自己是神仙,弄出了人命,这与把他从社区健康宣传员包装成神仙、替他出书帮他上电视的江天毫无关系。江天的天一书局挂靠的是自然科学出版社,虽然出版社对他们的管理主要体现在收取费用上,可江天及其聘任的策划编辑人员基本还是能以科学精神自律的。了然到监狱里去反思教训了,但《喝水喝出生命真智慧》的成功模式却成为同行追随复制的典范。秋染遇上了创造神话的江天,她的传奇也开始了。
那是在一个文化论坛上,江天走过来对秋染说,他看过她的小说——以命相搏般地追问人心,问的人糊涂,究竟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写的累,看的更累,何苦来?
江天手里有本当年的畅销书,拿给秋染翻。那不过是仿古做旧的工艺品,粗糙,造作,俗在骨子里的附庸风雅,不懂装懂想当然,破绽百出瞎卖弄,戏子气混着小家子气……干不好万不好,偏就卖得好——如今有几个真知道好歹的?
她刻薄完了人家,却又替自己泄气——就算你呕心沥血写的字字珠玑满纸琳琅,也未必能蛊惑买书人的钱袋,真真何苦来?
秋染没想到,江天敲着拿在她手里的那本书又说:“你若弄这套路数,那不是牛刀杀鸡,是牛刀杀田鸡。”
秋染听了一笑,把这话当奉承听听罢了。虽然远不到目无全牛的境界,手里到底握了把解牛刀,去宰青蛙,她一时也做不来,何况青蛙也不是好宰的。只是她那毫不妥协的战斗姿态本也是强弩之末,加上江天软语相劝与鼎力相助,秋染就是百炼钢也化作绕指柔了。
江天的策划是要写“古典爱情”——青梅竹马,痴心苦等,好事多磨,终成眷属,却还是花落人散,此恨绵绵——秋染暗笑,这倒活画出林小娴的爱情脉络。那是秋染第一次跟江天说起林小娴,两个人讨论着小娴的故事,“做”出了后来被追捧为“古典爱情最后绝唱”的《枉凝眉》。
江天想出了“伪小说”一词来命名《枉凝眉》以及随后的系列产品,他用“伪”字来否定“小说”,暗示小说拥有真实的原型故事。江天说他的灵感来自曹雪芹,一部《红楼梦》真真假假,让中国人迷三倒四了两三百年。秋染倒觉得他这种自我否定以求广告效应的命名方式,更接近“狗不理”。
秋染心情复杂地接受了对自己的命名。《枉凝眉》小说文本这个“伪”故事之外,还包裹着一个用前言后记、评论宣传以及秋染姿态各异、优美优雅当然也不无忧伤的照片插页共同营造的“真”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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