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夏娃的女儿
◎我最初对女犯人的全部理解是,她们是一群不能回家的人。
◎亚当与夏娃身边的儿女们早不认识我们了,我们还能回耶路撒冷吗?◎我奇怪地问,凡比我大点儿的犹太女人我都要称姐姐吗?父亲肯定地点点头。母亲不满地撂下一句,我看你要把孩子也调教成犹太情种了。
◎女犯人烧好开水,将水和茶杯以及洗脸水远远地放在男犯人工地旁的一棵桐树下,然后像躲避危险动物一样急忙躲开。
倒淌沟,黄土地肥得出油,阳光照耀下暖得发酵,又赶上了初春的季节,沟边的杨柳吐出嫩绿的芽儿,黑赭发灰色的老榆树也抖擞枝丫,万物受孕生长的咝咝声响下,几乎能听到所有生命体血液的流动,在这样充满温情的倒淌沟,孩子们也脱去了麻烦的棉袄,尽情地享用春光明媚中的一切美好,在不愿意或愿意中,这情形也催生了我对女性的朦胧爱情,两性相恋的自然界力量看来谁也挡不住。
母亲并不乐意回答我的犹太人问题,她说,还是你姥姥说的是,亚当与夏娃身边的儿女们早不认识我们了,提他们干吗?别跟你姥爷学,天天唠叨犹太人这件陈芝麻烂谷子有啥意思,我们还能回耶路撒冷吗?记住,我们现在是喝黄河水的河南人了。
母亲很关照一个女犯人,她是倒淌沟里那个姓艾的孤老头的外甥女,母亲说我若见到她,该称她姐姐,我知道倒淌沟里有个神秘的大鼻子孤老头,这个大鼻子孤老头竟然是一年前被一辆小卧车送来的,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倒淌沟的窑洞里,他的邻居是逃荒的灾民。
我纳闷地猜想,是不是因为爸爸和艾老头两个人都是深眼窝、大鼻子,所以才关照他的外甥女呢?我问父母,我们是亲戚吗?母亲说是远房亲戚,父亲在一旁插话说,她也是犹太人。我奇怪地问,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凡比我大点儿的犹太女人,我都要称姐姐?父亲肯定地点点头。母亲不满地撂下一句,我看你要把孩子也调教成犹太情种了,说罢扭头出门了。
我问父亲,艾老头肯定也是犹太人啦?父亲点点头,我又问对倒淌沟的犹太男人该怎么称呼?父亲临出门说,你该称他艾伯伯。
我心里忽然充满了担忧,心想,这个犹太姐姐长得与爸爸和艾老头一样还是与母亲一样呢?心里期望她千万别长成爸爸和艾老头那副模样,那可就真嫁不出去了。
后来听母亲对爸爸说,大概是遗传基因的缘故,河南犹太女人都很漂亮,爸爸自豪地说,当然,就像你当初那样漂亮。我闻言就想人非非,那个犹太姐姐的容貌能赛过仙女吗?我生出一丝去见美女的期望,想见见那个犹太姐姐,问一问她是不是像母亲一样不说自己是犹太人,还有耶路撒冷到底在哪儿。
可是见面后该怎么称呼呢?我问母亲,见到女犯人我怎么称呼?叫她们女坏蛋吗?母亲说怎么能这么不尊重人!我奇怪地问,难道她们是好人吗?母亲说也要尊重她们。我说见到那个犹太亲戚就称呼她姐姐算了。母亲说在劳改队这样称呼也不合适……我最初对女犯人的全部理解是,她们是一群与阴森呆滞的男犯人完全不同的人种,是世界上笑得最甜的人种,是一群不能回家见爸爸妈妈的人,是姐姐却不能叫姐姐的可怜人。
当我用大男孩的眼光面对一群女犯人时却茫然了,无论如何也搞不明白她们为什么个个长得年轻漂亮又活泼可爱。外人大概不会相信,当你第一眼看到这群女人时,绝对会用人间最美好的词汇来形容,根本无法与可怕的犯人划等号,询问大人,大人总是笼统地说,她们是反革命、女流氓。
我喜欢以貌取人,心里真的接受不了这个标签,难道我那个犹太人姐姐也是反革命、女流氓吗?我不由打了一个冷战。
犯人住的地方叫大院,去大院也叫进号(也称进监狱),大院四周有高墙电网,跟现在的监狱设施差不多。四平劳改队关押的主要是男犯人,只有一个中队的女犯人。女犯人初调来的时候与男犯们同住一个大院,就是在男犯大院里分出一个小院子专门关押女犯人,结果还是闹出一些小乱子来。晚上有些男犯人趁人不注意,便往女犯人院中扔进粘有精液的裤头或情书。
男女犯人押在一个大院里的确不好办,最麻烦的是男女犯人出工、收工进出大院老是迎面撞上,“火花”就不可避免。
烧砖瓦窑的男犯人夜班下午四点出工,女犯人白班四点钟收工,进出同一个大门,路还不宽,男女犯人就挤在了一起。我们小孩子也最喜欢看这样的“热闹”。
早上出工也是如此,男犯人队伍走得快,当赶上女犯人队伍时男女队伍就并列了,一些男犯人总想占女犯人的便宜,这是干部们始料不及又最担心的问题。掺进女犯人队伍中的男犯人像一群发情的动物,人群里发出“呜呜”的怪叫声,多数女犯人恐惧地往后避退,也有少数女犯人挺身不动。有时男女犯人收工晚了,男犯人借夜色的掩护色胆包天,竟然摸女犯的胸部和大腿……我们这群旁观的男孩子也莫名其妙地脸红亢奋。
“发情”的男犯人到底做了什么?我没有看到,传说就多了,但我并不相信那些不堪入耳的传说,因为发生这种情形的时间很短,管教们马上会插进男女犯人之间,分开两支队伍。
当我知道女犯人中有我的犹太姐姐后,心态就变了,对男女犯人同押一个院的现状生出强烈的担忧,而我最担心的是那个犹太姐姐被男犯人摸了手——我认为女人一旦被男人摸了手就不纯洁了。
这种现状和问题最后殃及了我家。
记得即将进入夏季的一天晚上,母亲正忙着做饭。爸爸回家就冲母亲发火:“你是咋管教女犯的,有个女犯人拾到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交出来。”母亲闻言根本不买账,反驳道:“你别说我们女犯人,男犯人你们管教好了吗?是谁挑衅谁?不错,是有个女犯人拾了一封信,可那信是她丈夫扔过来的,她夫妻两个人都在坐牢,信我也检查了,说的全是家务事。”父亲没词了,气哼哼地说:“简直乱套了,不行,得把麻烦的女犯们挪开。”母亲更没好气:“本来就不该男女犯人?昆押在一个大院,当初也不知道劳改局是怎么安排的。好,要分尽快分,免得让人天天操心,觉也睡不好。”这个晚上我一直没睡着,犹太姐姐受骚扰了吗?被玷污了吗?她哭了吗?矛盾的是,我也不愿意犹太姐姐和那么多的漂亮女人会被调离远处,心里实在舍不下她们。
后半夜下了一场春雨,一直到天明雨才停。
一个月后的一天上午,在被上千名男犯人身上的臊臭味儿“包围”的大院里,女犯们全部集合了起来,她们背着行李列队走出了监狱大门,跨过了一座不算古老的石桥,来到了几百米开外的五女冢,也就是倒淌沟的北坡——五女冢南面的一座院子里。父亲说,要把五女冢划在警戒线内,不允许小孩子再折腾坟地。
院子周围到处是雨水冲刷形成的沟渠,地表被野草覆盖了,杂草中有一条炉渣铺就的灰色大路,路两边是高挑的白杨树,挺拔秀美。
炉渣路是由几十号政治犯新铺的,也就是一个小队的男犯人用了一个星期时间完工的。之所以用政治犯铺路,是因为这里是没有围墙和铁丝网的野外劳动,政治犯相对刑事犯而言可靠一些,极少逃跑。
犯人们穿着单衣喘着粗气铲平了路基,又用炉渣拌石灰铺垫,然后手握木板锤,噼里啪啦拍打路面。那声音酷似父亲拿竹板打淘气儿子的屁股,然而知情的男人一定能听得出,那声音里充满了被压抑的男人对女人的渴望。
传说男犯们之所以这样卖气力,是因为他们早打听出这条路是为女犯们铺设的,身上的男性荷尔蒙顿时勃发,士气大振。在几百米远的家属院我也能听到那拍打的声音,声声不息。
女犯人要走了,许多男犯人在心里为女犯人默默地祝福。我早就听说有个犹太女犯人是他们的梦中情人。
几天后松软的炉渣路打硬了,打出了这条平坦而坚实的灰黑色的路面,政治犯们干完活后借机认真地瞅了一眼五女冢,惋惜五姐妹的死去,然后排着队,恋恋不舍地回了男犯人院。
早晨,女犯们背着行李,像娘子军一样排列着整齐的队伍,迎着东升的太阳开向五女冢。当时犯人没有囚服,全都穿自己的衣服。
一群孩子过了小桥看热闹。我在小孩群中望着白杨树下排列着队形的女犯们,寻找那个最漂亮的犹太姐姐。
我失望了,女犯人站在太阳的前面,在阳光的沐浴下可谓亭亭玉立,大概是走路急的原因,她们的脸色红扑扑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长发在春风的撩拨下,将脸庞映衬得生动妩媚……我像置身花丛中——眼花了,根本分辨不出哪个女犯人最漂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