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庄所认为美的基本条件是匀称,人们所说“实称”,决不喜欢胖或者瘦。这匀称的观念使得人们善于综合地看问题,决不会简单地服从某一个局部。大家所推崇的小马就是一个典型。她的一切都是在一个黄金分割点上,没有一点是突出的,甚至还有些平淡,可放在一起,却焕发了异常的光彩。因此,她的美丽就是温和含蓄的,有着余地似的,不是要满溢出来,膨胀开来的趋向,而是往里深入,不断有新感受。而她的匀称含蓄则又是到了夺目的地步,是不容人忽视的。小马确是能够证明我们庄对美的认识水平的。
倘若说,小马的美还是在有形的物质范畴里,那么我再可以举出例子,来表明我们庄对无形的精神范畴的美的领悟。
庄上有个大哥,也对我们庄作过一个评价。他说:我们庄最出色的有两个姊妹,同样一段布,在人家身上是这样,在她俩身上却是那样了。这就是刘平子和小瑛子。这评价也是有见地的。这两个姊妹其实长得都很平常,甚至还有着不容小视的缺点。然而,是她们的气质决定了她们超凡出众。她们俩有一种可以称之为“敏感”的气质。刘平子和小瑛子是我们庄上最有个性的姊妹,心气很高,思想大胆,有创造力。刘平子有一回给自己做了件斜襟瘦腰的褂子。当她穿着这件村气的褂子,横端着木盆.去塘边洗衣服时,多少姊妹的眼睛,忽地变暗淡了。她的态度是岸然的,好像在说,这样村气的衣服,我就能穿。小瑛子读过几年书,在个性追求方面,比刘平子更自觉。她是会和说好的未来的女婿在县城的分洪闸下约会的,遇见同庄的人问,就说:这是我的朋友。她们俩都有些独立不羁。她们比其他姊妹们对生活更有热情。这些性质给予她们特殊的风度。人们有时说不好她们,就说她们“洋乎”。这也是一种有含义的定语,它包含了现代、新潮、脱俗等等的概念。
我们庄的这位大哥也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在城里读过书,还跟过几年泗州戏班子,是我们庄著名的号子能手。轧场的时候,他赶着头盘磙子,在前头一拉开嗓门,后头一溜牛和驴,便都乖乖地踩着拍点。滚子轱辘轱辘转,豆棵和麦秸“咔嚓”地响,都是为他作伴奏。他的媳妇也是属于“洋乎”一类的,长相虽一般,却有几分学生气。所以大哥是有发言权的,在某种程度上,他领导了我们庄的审美观念,使我们庄对美的认识知识分子化了。美丽的小马是这种认识的化身,刘平子和小瑛子也是。
还有过这么一件事。一个姊妹要出嫁了,其时我正在上海,听到消息就去买了一块衬衣料,准备回去送她。我买的是一段府绸,灰绿色的朝阳格。这段布料遭到我母亲的激烈批评,她一定要我去布店重买一块,认为这样素淡的颜色作为结婚礼是不合适的。照她的意思,乡下人所爱,不是大红就是大绿,为要说服我,她还请来三楼的一个阿婆,她是被认为最懂布料和礼节一类事情的。她也站在我妈妈一边。这两个人真是吵得我耳朵疼。而我到底坚持了下来,没有让步。这段布料很博得了我这姊妹的欢喜。当时她并没说什么,嫁过之后再回门的那日,我们又在一道玩,她低头缝一件新衣服,缝着缝着忽然抬起头,说:你送我的那段布,我要用来做一件小袖子的褂子。“小袖子”,是指衬衫袖口的“克幅”。我们庄姊妹所穿的衬衣一般不上“克幅”,袖子是笼统到底的。这种“小袖子”的衬衣,往往是标志着城里人的身份,也就是“洋乎”的特征之一。听见她这样来安排我送她的布料,我明白我是做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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