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一军天生左撇子。
上小学那会儿,在他爹的鞋底子与老师教鞭的双重作用下,他好歹学会了用右手写字。当歪着脑袋铆足劲,一笔一划写出“社会主义好”时,站在一旁的爹,咧嘴笑了。舔着左侧门牙上的豁口,摸了把儿子汗津津的脑袋瓜子,不无感慨地说:“右手弄出来的,看着舒坦。”
那年月,“反右”运动方兴未艾。
除了用右手写字,其他单手操作的项目,姜一军依然由左手操持,坚持不改。与众不同,自然有脱离大众之嫌,招致白眼实属必然。所以,当他用左手挥舞筷子,往嘴巴里划拉饭时,余光里,隐约感觉到爹斜楞着眼睛,在瞅他。于是,嘴里的饭菜,也就多了道别样的滋味。
上中学那会儿,毛主席派出的亲人解放军,到机关单位工矿学校来“支左”。这犹如天降的及时雨,让姜一军心头一悦,再逢人讥笑他左撇子,便脖子一梗,眼睛一翻,活蹦乱跳地甩出一句话:“‘左’咋的,解放军支持!”对方顿时哑然。打那儿,再坐在餐桌前,爹瞅他的眼神也就不再像从前那么怪模怪样了。
能分出左与右,无疑说明姜一军已经具备了初步的判断能力。可就在这个当口上,姜一军犯下了一个重大的错误——错误的程度远远超过他十二岁尿炕的那回,且错误性质相当严重。
姜一军有时不时肚子痛的毛病,等到了他中学快毕业时,举国上下掀起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热潮。一直生活在城市里的姜一军听父母说,农村里的日子比城里过得还要艰苦,于是思前想后,便从抽屉里翻出诊断书,揣上,转身去了学校,去敲驻校工人宣传队办公室的那扇大门。姜一军要为自己办理“因病留城”。
漆黑一扇铁门戳在那儿,俨然像半块黑板。隔着“黑板”,姜一军听见里面传出咚咚咚,类似敲桌子的动静,想象着桌上的茶缸盖、象棋子正在跳起、落下。随即,一个声音咆哮着:“‘右派’家庭出身,你不下乡谁下乡!有病?到农村锻炼锻炼,啥病都好了。”姜一军正要敲门的手,悬在了空中,勾成阿拉伯数字6的造型。他犹豫了。犹豫这个东西,有些像黄昏山坳里的迷雾,能很快地弥散开来。不大一会儿,姜一军就失去了敲门的勇气。
吱呀一声,门开了道缝,从里边垂头丧气地挤出一个比姜一军还要瘦弱的男生。这个倒霉蛋儿,想必就是被骂的那个“右派”子弟吧,姜一军这样想着,目光却跨过对方单薄的肩头,看到门里站了位体态敦实、像个矮冬瓜似的男人。矮冬瓜两手叉腰,置身于逆光之中,冲着姜一军劈头问道:“啥事?”
刚才从门里传出来的有关“右派”的吼叫,依然还在姜一军耳畔盘桓,想必这个矮冬瓜正是那声音的主人。于是,姜一军揣在兜里的手,紧攥着诊断书,脑袋却摇成了拨浪鼓。
“没事?没事站这儿干啥?”
姜一军心一慌,攥诊断书的手在裤兜里哆嗦起来,嘴里的声音像是从水底冒出来的,含混不清。矮冬瓜晃到门前,上下打量着他,问过他的名字,一脸狐疑地扭过头瞟了眼桌子上摊开的一盘象棋,嘴里嘟嘟囔囔:“将一军、将一军,跳马卧槽,将一军……”进而,也就从姜一军名字的古怪,联想到姜一军的行迹的可疑,最后把贼亮的一双小眼睛,盯在姜一军揣在裤兜里的左手上:
“那是啥?掏出来!”
手紧攥着诊断书,姜一军就是不往外掏。可越是不掏,矮冬瓜就越觉得奇怪,抓起姜一军的胳膊,使劲往外一拽,刺啦一声,裤兜豁了。姜一军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起转来。矮冬瓜发现手里攥着的纸条,又命令姜一军把手松开,姜一军却死活不撒手。矮冬瓜有办法,一把抓住姜一军左手手腕,用拇指往腕口筋脉上用力一按。于是姜一军紧攥的拳头,像延时镜头拍出来的花朵,慢慢地绽开……稚嫩的手怎么能与六级钳工的大手较量?事后,姜一军用螳臂挡车来形容自己这次软弱的抵抗,深感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理应去农村这片广阔天地接受锤炼。这是后话。
“患有小肠……”矮冬瓜抢过诊断书,却认不全上面的字,转身向正在琢磨象棋残局的高个瘦子问道:“这是患小肠啥气?”
“小肠疝气。”瘦子瞟了眼,说。
“小肠疝气是啥气?”
“就是小肠窜气。”
见矮冬瓜还是不懂,瘦子直截了当地说:“气卵子!”
“哈哈,原来是‘气卵子’呀。”
屋里所有目光齐刷刷地都落在姜一军的裤裆上。姜一军下意识地捂住裤裆,眼眶里的泪水也就涌了出来。这时,他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子虎劲,呼地蹿了过去,劈手夺过诊断书,冲矮冬瓜骂道:“气卵子操你奶奶。”随后,转身冲出大门,撒腿跑了。
其实,辱骂工人阶级的事件,来龙去脉就这么简单。可姜一军这不计后果的一骂,让他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记得,六级钳工先是一愣,分明知道“气卵子操屁股——糊个严实”这句歇后语的矮冬瓜,自然也清楚“气卵子操你奶”更不是句好话。于是,矮冬瓜勃然大怒,脸色铁青,怒视姜一军忽高忽低一溜烟跑掉的背影,咬着牙根说道:“小兔崽子,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那年月,辱骂工人阶级非同小可,校方对此相当重视,并当成一起反革命事件,派专人立案调查。这么说吧,从姜一军在学校的所作所为,查到他在校内校外与何人接触,进而一路查下去,直查到他爹妈所在的红忠胶鞋二厂及其他们在厂里的一贯表现,再查到他家所在的红星居委会及其邻居对他家的反映。一句话,查了个底掉。
好在,姜一军根红苗正,家庭出身铁杆贫农;爹妈也是响当当的工人阶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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