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眼中最美的女子,温婉寂静的文字,凄美悠远的情怀
◆尽显张兆和旖旎温婉的文笔与意蕴,刻写青春的悲与喜,哀与愁
《湖畔》收录了张兆和女士的民国绝版小说,如《费家的二小》、《小还的悲哀》、《湖畔》、《招弟和她的马》、《玲玲》等。小说取材各异,都细致刻画和表达了年少时的一种朦胧的悲与喜,青春之际的一种莫名的哀与愁,那一份对年少情愁的特殊体验,那一份对青春爱恨的适意感知,独具旖旎温婉的风韵与意蕴。作者的文字虽淡雅素净,却写尽人物的愁情、内心的孤独,及对自由的向往。结尾均干脆利落,给读者留下无限的思索。
费家的二小
二小在她自己家中,是一盏灯,一朵花,一簇欢欣。颜色光明眩目,声音清新悦耳,青春的愉快酿了一脸的微笑,样子在任何时节见了皆令人高兴。
父亲是个老农,这一家之主,田中锄田耗草劳作了一整天之后,全身筋骨为疲劳所浸透,带了点儿说不分明的埋怨,回到家来时,几乎快瘫倒了。只消二小迎面一声:“爸爸!”接着倒茶,打水,端长凳,摆碗放筷子,在老人面前跑来跑去一阵忙乱,老农一切的委屈,在这情形下,就完全打发尽了。
家中还有个哥哥,近三十岁了的人,还是一个单身汉子。由于天的吝啬同人的吝啬,世界上女人纵多,许多地方把人不当人作数,这正直诚实的庄稼人,似乎就永远不配得到一个女人。这人身体结实如公牛,性格忠厚如母牛。本地既连年水旱兵匪迭次而来,每个人皆应蓄了精力来对付那一块土地,每个人都得在自己一分灾难上担当一切。娶一个老婆既不是他的分,他就本本分分帮助老父亲耕田种地,从早到晚劳作。口渴了,伏在田塍小溪边,大碗的凉水喝下,饥饿了,凡是可吃的全从那张大口填进胃中去,夜了,就躺到自己木板床草席上睡觉。身体性格既强健循良如一种畜牲,故从不逃避工作,也不怀疑生存,不同城里人一样,胡思乱想打算发财交好运,同时也不头痛伤风害病。镇上一百个大手大脚农人中,一百个不同的外貌,一百个心,全是同样听天由命无所欲求浑浑然度过他们一生那么样的人,二小哥哥却是其中最典型的一个。
这人的确可算个很好的人。那分朴素的愚蠢,同大地正相亲洽。虽本镇人共通的坏处,在这个单身青年农人性格上同时也未尝不可以发现:有了机会,把严冽的烧酒灌到腹中去,全身发热发酵时,那种酒后脾气也真是脾气。爸爸,妹妹,不管是谁,到了那个时节,一切粗话野话全骂得出口。那时节,平时那一分好处也完全失掉了。但这人就并不常常喝酒。有时即或小醉了,人还一半清醒,同谁有了争执骂出野话时,一听到老父亲的叽咕,再经二小眼光光的望着,半嗔半劝的数说了一遍,这醉酒者便什么话也不敢再说,只老老实实的躺到自己铺上去,一会儿就睡着了。
二小在家中是顶小的一个人,但在许多地方又像顶大的一个人,家中不止哥哥有些事情怕她,爸爸甚至于也必需怕她。父子皆为这女孩子所慑服,二小自己也看得明明白白。为什么家中人得“怕”她,这总有个道理,可是她不必明白这道理。
二小在这样一个家庭中做闺女,按照本乡风气,未出嫁的闺女日常所做的事情:烧茶,煮饭,浆洗衣裳,把青菜蒸好,晾到太阳下去晒,再揉些盐放入大瓮里作霉干菜,用油枯灰浸煮自绩自织的麻布,回头又拿到小河里去漂白。……真可谓样样来得。每日照料两个男子的饮食以外,还得喂鸡,喂鸭,喂狗。她不拘做什么总那么一股精神,把一切事情作完了,便坐到小院中石碡碌上去,轻轻的唱着。为娱乐自己,娱乐家畜,总轻轻的温柔的唱着。
按照本乡的风气,一个女孩子生下地来,若果命运不派她出世时淹死在水里,就得很早送给人家做童养媳。二小出世时本应当溺死。可是母亲来不及打发这女孩子回去,自己就死掉了。爸爸怀念着母亲,却把二小好好的喂养下来,在一种俨然奇迹中使二小长大成人了。
本地习惯对于一个女孩子,不管如何为家中所重视,到了十二三总得给定下一个人家,十五六就筹备一份妆奁,嫁给一个男子,十七八左右,便规规矩矩替那人家生养孩子了。女孩子十六岁还不出嫁,少不了就成为隔壁邻舍婆婆妈妈来担忧发愁的人物了。
大家将想:“姑娘那么大了,不给打发出门,不进尼姑庵就只有嫁四十五十的老癞子填房,真是古怪的爸爸妈妈。”
这种女孩子若出门到别处去,老年人望着那苗条身个子,大而乌黑的辫发,总忧愁似的,替自然与习惯叫屈。女孩子既熟透了,应当在自然方面担负一分义务,逃避这义务便是罪过。照习惯说来,十六岁女孩子已不许搁在家中。这些人似乎正为这点原因发愁。
二小今年恰巧满十六岁,一个结结实实的大个子,一头乌油油的黑头发,眉眼端端正正,身材灵活,挑水煮饭洗衣绩麻样样都来得,又会作一手好针线,正是镇上每个单身汉子心目中的活观音。年轻人见她在井边打水,走过身时总得想法子替她出点力,就便说两句痴话。女孩子见她时,不妒忌她的便得亲近她。做父母的全想有那分福气,把这女孩子一花轿抬进屋里来做媳妇。
由于二小体面,能干,庄重,和气,且那么一包年龄还得不到一个主子,因此自然就忙坏了许多做媒的人。媒人来了一趟又是一趟,提亲的去了一家又是一家,这里面自然也就并不缺少多少本镇上令人看来眼热的人家。可是那个爸爸,那个哥哥,再加上她自己,不拘某个媒人上门时,其中总有一种理由,把这来人的提议打消。无论你有多少田地,姑爷生长得如何一表人材,如何俊,无论你媒人多么伶牙利齿能言会说,为人古怪的费老爹那一关,首先就不容易通过。
人来时,和气得同贩牛商人见税官神气,一面喝着苦茶,一面谈闲天。先是装成从容不迫的神气,讨论米价盐价,后来方慢慢转到婚事上来。
这一方面虽绕着弯子提这件事,那方面却常常不必来人把话说毕,就提到了结论,一切无商量余地!
来人解事的,见失败了,为自己留着个希望,预备再来一趟,必定说:
“大伯,大伯,你听我说,这件事就这么那么办,过些日子我再来取一个信,留句话到十天半月说也不迟。”
那老爹总摇着斑白的头颅。即刻把半月后的答覆告诉来人:
“早早的我就说也得了,用不着十天半月。我告诉你:‘不成!’”
那人若不知趣,还是用一种由于习惯装成的笑容,把脸子压得扁扁的,再来说废话,老人便不作声,自己扬长走开了。
老爹不管有人无人心里总那么转着:做媳妇的日子长,做女儿的日子短,要给人,也得过两年再说。也许这算得是一种私心,然而天下做父母的,若果女儿乖巧解事,谁没有这种私心。
由于老爹的固执,许多人都不得不在这老爹固执的摇头之下,将一把希望抛去。
就因为老爹言语上那点神气,许久总还保留到一些人记忆上,大家失望之余,便自言自语的议论着:“老头子眼睛生在头顶上,只望见天上的星子。女儿还小,一百岁还小,这会子不给人,过两年搁老了时,白送给屠户,屠户人家还不要哩!”
但凡认识过二小的一切人,却仍然那么欢喜二小。一说及费家二小,对于老爹的固执不大原谅,对于二小的命运,必代为抱屈似的,用惋惜口吻来讨论这个人。
“二小命不好,娘早早的撒了手就走开不管了;若做娘的活在地面上,自己记起自己做新媳妇的规矩,也不会把个好女儿白糟塌了。”
“只因为那古板老头子,从不放口,好像等薛仁贵似的等着,不知将来谁骑了白马来招亲!”
……
不是那么说也就是这么说,费老爹听到时装着不曾听到。他有他的主张。为了心上那点主张,使他对于外面人的一切议论,只在脸上挂着一丝儿微笑。人家不懂他,他也不求人懂他。
二小究竟是命好命坏,谁能判定?在这个家中,虽然穷一点,缺少种种乡下财主的舒服,但乡下人天生若是穷点的人,家庭又十分和气,就从不知道什么叫做不舒服。这家中爸爸宝贝她,哥哥宝贝她,任是什么总把二小放在第一位。任何时节各人眼睛接触眼睛时,总那么温和亲爱。做事情时,一切粗糙的不是一个女孩子所能担负的,作来脸红气喘时,爸爸哥哥不拘谁个见到了,总抢着去帮忙。譬如抗取大束的稻草,背负超过一个女人所能担负分量的红薯,若为了点强悍天性,爸爸哥哥帮忙时也偏不要,红着脸把事情做完,那边父子俩便笑着褒奖二小“二小,可了不得,力气快可以打豹子了。”二小一面用青围腰揩额上的汗水,整理鬓边头发,一面就说:“这也希奇!还不到八十斤,再多点也不会把脊梁骨压断!”虽然那么说着,第二次的事,哥哥可抢先做去,再不许二小动手了。二小还为那一点夸奖十分快乐,见哥哥替工,必仍然抢着去做。若那时正负稻草,就也抗了一小束,陪哥哥把工作处理完事。有时做的是一些女人所做的事,譬如切猪草,拌糠,做酸菜,在小磨石上推豆浆米浆,爸爸哥哥见着了,觉得正闲着无事,一面同二小淡点本乡故事,一面来帮二小的忙。二小见父兄两人处理得毫不得法时,二小必同做母亲的一样,微笑着,把牙齿咬了下唇,装成生气的样子,撵开两个人:“得了!得了!这不是你们做的事,你们一来就全弄坏了。好好的为我坐到灶头那边去,让我来!”爸爸哥哥互相望望,也就微笑着,规规矩矩的坐到一边去看二小做事了。
(选自《文学季刊》1934年1月1日创刊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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