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父亲是不知道的,他似乎只是记住了自己过去的不好,忘记了我是他儿子,而且还是个很有良心、很会原谅父亲的儿子。看着父亲不尽地唠叨他过去的怎么怎么,我真是感到不好受。不过当他跟我讲起医院里的事情、病友们的种种离奇时,我倒很听得下去,尤其是说起陈华南的事情,简直让我着了迷。那时候,父亲已经很了解陈华南的事情,因为他们是病友,并且住隔壁,是邻居呢。
父亲告诉我,陈华南在这里已有二十多年了,这里的人无不认识他,了解他。每一个新来医院的人,首先可以收到一份特殊礼物,就是陈华南的故事。大家互相传播他的种种奇闻轶事,已在这个阴暗的角落(地狱门口)蔚然成风。人们喜欢谈论他,是因为他特别,也是出于无聊。不难发现,无聊使这些濒临死亡的人显得格外可笑,甚至可恶,他们总是用一种无所谓的轻佻的口吻谈论病友的种种悲痛或者可怜的经历,从不动情,甚至从中取乐,仿佛死亡的现实已使他们堕落,变得毫无良心、自私、麻木不仁、没有正义感,就像我们常说的“心死了”。
我在医院逗留了一周。我很快注意到,陈华南白天经常不在病房,早出晚归,似乎是个很忙碌的人。晚上,透过医院白色的宁静的墙壁,我时常听到他苍老的咳嗽声,感觉像是有什么在不断地捶打他。到了深夜,有时又会透过来一种类似铜唢呐发出的呜咽声,父亲说,那是他梦中的啼哭。
一天晚上,在医院的餐厅里,我和陈华南偶然碰到一起,他坐在我对面的位置上,佝偻着身子,低着头,一动不动,仿佛是件什么东西——一团衣服?有点可怜相,脸上的一切表情都是时光流逝的可厌的象征。我一边窥视着他,一边想起父亲说的,我想,这个人曾经是年轻的,年轻有为,是“701”的功臣,对“701”的事业做出过惊人的贡献。然而,现在他老了,而且还是个疯子,无情的岁月已经把他压缩、精简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他瘦骨嶙峋),就如流水之于一块石头,又如人类的世代之于一句愈来愈精练的成语。在昏暗里,他看起来那么苍老,苍老得触目惊心,散发出一个百岁老人死亡的气息。
起初,他低着头一直没发现我的窥视,后来他吃完饭,站起来正准备离去时,无意间和我的目光碰了一下。这时,我发现他眼睛倏地一亮,仿佛一下子活过来似的,朝我一顿一顿地,像个机器人似的移过来,脸上重叠着悲伤的阴影,好似一位乞求者走向他的施主。
到我跟前,他用一种金鱼的目光盯着我,同时向我伸出两只手,好像乞讨什么似的,颤抖的嘴唇好不容易吐出一组音:
“笔记本,笔记本……”
我被这意外的举动吓得惊慌失措,幸亏父亲的轮椅像坦克一样及时杀过来,替我解了围。
“走,走开!”父亲像当初唬我一样的唬他,“快走开!你的笔记本在外面,在垃圾堆里。走,走,到外面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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