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西域人华化考》导读(节选)
陈智超
此书著于中国被人最看不起之时,又值有人主张全盘西化之日,故其言如此。
——陈垣
《元西域人华化考》(以下一般简称《华化考》)是陈垣先生前期的代表作。这部著作全文不过八万字,但它奠定了陈垣先生作为国际学者的地位,也是现代中国元史研究的开拓性著作之一。
一
本文开首引用的,是陈垣先生在1964年回答一位老读者信中的一句话。它是了解本书写作背景、写作目的的一把钥匙。
《华化考》作于1923年,即民国建立后的第十二年。辛亥革命推翻了持续两千多年的封建帝制,但没有改变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性质。列强侵略,政客争权,军阀混战,民不聊生:这就是当时的现实。
陈垣先生为了中国的独立、民主、富强,青年时代就投身于反帝反清的革命活动,1905年二十五岁时在广州与友人创办《时事画报》,用文字作革命宣传,并加入同盟会。民国成立后当选为众议员,定居北京。残酷的政治现实,沉重地打击了他青年时代的美好政治抱负,1923年开始,他彻底转向史学研究与教学,但并没有放弃报国之志。
这时的中国,不但政治、经济、军事以至国民体质,处处落后,被人讥为“东亚病夫”,就是学术、文化也处于落后状态,为人轻视。据他的朋友、学生们回忆,当时陈垣先生萦回脑际的中心问题,就是就他所从事的学术研究工作,与志同道合者一起,努力把汉学中心的地位从外国夺回中国。
例如,胡适1959年1月3日在台北“中央研究院”的团拜会上说,20年代“在北平和沈兼士、陈援庵两位谈起将来汉学中心的地方,究竟是中国的北平,还是在日本的京都,还是在法国的巴黎?”
陈垣先生在北京大学时的学生郑天挺回忆,1921年在北大研究所国学门的一次集会上,“陈老说:现在中外学者谈汉学,不是说巴黎如何,就是说西京(日本京都)如何,没有提中国的。我们应当把汉学中心夺回中国,夺回北京”。
他在燕京大学时的学生翁独健在1978年回忆道:“1928年,当时我是大学一年级学生,在课堂上听到陈垣教授甚有感慨地说过这样的话:今天汉学的中心在巴黎,日本人想把它抢到东京,我们要把它夺回到北京。”
他在北平师范大学时的学生柴德赓回忆说,陈老师“深以中国史学不发达为憾,常说:‘日本史学家寄一部新著作来,无异一炮打在我的书桌上。’因此,他就更加努力钻研”。
他在30年代中期在北京大学的学生朱文长回忆当时他就时局发表的看法:“一个国家是从多方面发展起来的;一个国家的地位,是从各方面的成就累积的。我们必须从各方面就着各个所干的,努力和人家比。我们的军人要比人家的军人好,我们的商人要比人家的商人好,我们的学生要比人家的学生好。我们是干史学的,就当处心积虑,在史学上压倒人家。”
《元西域人华化考》的写作,就是陈垣先生为此所作的一次努力。他为什么选择这个主题呢?
过去提起中国的盛世,不是汉代的文景,就是唐代的贞观、开元,清代的康乾。提到元代,最多说它的武功显赫,而更多的是注意它的残暴统治。陈垣先生在辛亥革命前所写的抨击清朝政府的文章中,有一些也是借揭露元代的民族压迫和专制统治而影射清朝的。清朝的统治被推翻了,形势发生了变化,启发他从另一个角度来审视元朝的得失。中国积贫积弱的现实,使他想到了正是元朝在中国历史上建立了空前规模的大帝国。但他注意的不是元朝的武功,而是在大一统的局面下,大批过去被隔绝的外国人以及西北少数民族,来到了中国,来到了中国的中原地区,接触了中华文化,受到感染,为之同化。阐明这一历史事实,正符合他要唤醒国人,振兴中华文化的目的。
所以他在《华化考》一书中意味深长地强调:“自辽、金、宋偏安后,南北隔绝者三百年,至元而门户洞开,西北拓地数万里,色目人杂居汉地无禁,所有中国之声明文物,一旦尽发无遗,西域人羡慕之余,不觉事事为之仿效。故儒学、文学,均盛极一时。而论世者轻之,则以元享国不及百年,明人蔽于战胜余威,辄视如无物,加以种族之见,横亘胸中,有时杂以嘲戏。元朝为时不过百年,今之所谓元时文化者,亦指此西纪一二六○年至一三六○年间之中国文化耳。若由汉高、唐太论起,而截至汉、唐得国之百年,以及由清世祖论起,而截至乾隆二十年以前,而不计其乾隆二十年以后,则汉、唐、清学术之盛,岂过元时!”(卷八第一节)这在当时是一个崭新的观点。
他在书中郑重声明:“吾之为是编,亦以证明西域人之同化中国而已。”(卷二第五节)为此需要对本书题目所用的“西域”及“华化”两词加以说明。
“西域”一词始见于汉。汉武帝派张骞出使西域,是为人们熟知的史实。时代不同,西域的范围也有变化。元代开疆辟土,西域的范围较以往扩大许多。元时又有“色目”的名称。元朝把它统治下的人们分为蒙古、色目、汉人、南人四等。元代的色目人与历史上的西域人范围不完全相同。《华化考》所论者是色目人。为什么作者不用“色目人”而用“西域人”?他是这样解释的:“西域人者色目人也。不曰色目而用西域者,以元时分所治为蒙古、色目、汉人、南人四色,公牍上称色目,普通著述上多称西域也。”(卷一第一节)关于题目中的“华化”,检阅现存的《华化考》的提纲和初稿,提纲先作“中国化”,后改为“汉化”,初稿沿用“汉化”,至定本改为“华化”,但文中还保留少数“汉化”之词。改“汉化”为“华化”,我们固然可以作这样的解释:元代的汉人与汉族人不是同义语,“汉人”不但指汉族,也包括契丹、女真、高丽等族,而元代的“南人”中大部分是汉族。但如果我们联系到本文开首所引的陈垣先生的话:“此书著于中国被人最看不起之时,又值有人主张全盘西化之日,故其言如此。”他不曰色目人而曰西域人,不曰汉化而曰华化,以西域人与华人相对,以西化与华化相对,其故可深长思之!
二
《华化考》的主旨是证明元代“西域人之同化中国”,但这只是作者写作本书所要达到的目的。这个目的能否达到,也就是说这个论断是否成立,并为人们所认同,还要看它是否符合历史现实,作者提出的论据是否正确、充分,论证是否符合逻辑。
作者在界定了元时西域人的范围之后,又对“华化”的意义作了这样的规定:“以后天所获,华人所独者为断。”所以,“或出于先天所赋,或本为人类所同,均不得谓之华化”(卷一第三节)。
“华化”的定义既明之后,作者又是从哪些方面论证元时色目人之华化的呢?
第一,儒学:“儒学为中国特有产物,言华化者应首言儒学。”(卷二第一节)
第二,佛道两教:道教是中国土生土长的宗教,自不必说。“佛教非出于中国,然元时佛教之入中国,已千三百余年,本分禅、教两大宗,其禅宗早已成为华化。倘其人之佛学得自梵文,或得诸西域,固不可谓之华化;倘其佛学系由汉译经论,或由晋、唐以来之支那撰述而得,而又非出家剃度、身为沙门,仅以性耽禅悦,自附于居士之林,则不得不谓之华化。”(卷三第一节)
第三,文学:包括诗、文、词曲。这当然指的是中国诗、中国文以及在元代文学中最具特色的元曲。
第四,美术:包括书法、绘画和中国建筑。关于书法,作者说:“书法在中国为艺术之一,以其为象形文字,而又有篆、隶、楷、草各体之不同,数千年来,遂蔚为艺术史上一大观。然在拼音文字种族中,求能执笔为中国书,已极不易得,况云工乎!故非浸润于中国文字经若干时,实无由言中国书法也。”(卷五第一节)关于绘画,“中国画有中国画特色。以元版图之大,即有西域画家挟罗马、波斯、土耳其之画法,以显于中国,亦并不奇;然此之所谓画家,乃中国画法,非西域画法,故不曰西域画家,而曰西域之中国画家也”(卷五第二节)。
第五,礼俗:包括名氏、丧葬、祠祭、居处之仿效华俗。作者说:“试一检元人文集,种人(超按:此处指色目人)之请字请名者触目皆是,其人皆慕效华风,出于自愿,并非有政策之奖励及强迫,而皆以汉名为荣。”(卷六第一节)又说:“封建社会最大之礼制,莫过于丧葬。”(卷六第二节)
由此可见,作者所说的华化或同化,是指文化上的影响、吸收、接受或认同;也可见作者考虑之周全和规模之宏阔。
本书在材料的运用上也有鲜明的特色。
第一,材料富。许冠三在评述《华化考》时说:“仅就资料的丰实言,已属前无古人。全书七万余字,共用材料二百二十种,以金石录和诗文集为主体,所引元、明人诗文集约百种,在一般史家常用的正史、方志、杂记、随笔外,连画旨、画谱、书法、进士录等,亦搜罗无遗。如此的繁富而多样,仅有晚年的陈寅恪和顾颉刚差堪匹敌。”
第二,版本多。许冠三又说:“《元西域人华化考》所以缜密服人,‘多聚异本’无疑是重要因素之一。如考余阙华化,所见《青阳集》,即有元刊五卷、六卷本,明刊九卷本和《四库》六卷本四种。考丁鹤年事迹,所据鹤年著述则有两种版本:一、《艺海珠尘》本《丁孝子诗集》,二、《琳琅秘室》本《丁鹤年集》,所参考的戴良作品,亦有两本:一是《琳琅秘室》本《丁鹤年集》戴序,二是收入戴良《九灵山房集》的《鹤年吟稿序》。前者是初稿,后者是定本。”
第三,善利用。《美术篇》的《西域之中国书家》和《画家》两节,作者写作时较其他篇省力,因为他利用了两部“极现成之书”,即元代陶宗仪的《书史会要》和夏文彦的《图绘宝鉴》。论证西域人名氏效华俗,则利用了元人文集中触目皆是的“字说”。但在论述西域人丧葬效华俗时,因为诸家记述极少,他多方搜集材料,利用了当时很少有人利用的《元典章》,从元代禁止畏吾儿仿效汉儿丧葬体例中反证:“必其有所效,而后有所禁也。”(卷六第二节)
许冠三还评论说,《华化考》“论证的谨严,亦是当代罕有。如证《丁鹤年集》通行本皆明刻说,共举五证,证证确切。又证丁氏为回回一节,则有八证。且举证皆按效力强弱定先后,条理井然”。
《元西域人华化考》在学术界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无论是主题的选择、材料的运用,以至著述体例、学风等等方面,都给了并将继续给后人有益的启示。他当年告诫人们要警惕那些“夸彼善俗、思革吾华风者”,应为后人铭记。
《华化考》也有一些具体的、细节的失误,比如鲁古讷丁、别的因、泰不华、勗实带、郝天挺等人是否为色目人?有的肯定不是,有的还有争论。
学无止境。譬如积薪,后来居上。在前人取得成果的基础上继续前进,这是科学发展的规律,也是后继者义不容辞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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