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祖先,美国人
等到我们登陆时,我们将遭遇德意的军队,向他们进攻并把他们歼灭是我们的荣誉和特权。在你们许多人的血脉里,存有德国人和意大利人的血统,但要记牢,你们的祖先是如何的珍爱自由,为了追求自由,不惜舍家离国,远涉重洋。我们现在要加以消灭的这些人,他们的祖先,就缺乏这种牺牲的勇气,而不得不继续过着奴隶般的生活。
美国1943年7月对西西里岛的海陆进攻表明了西方盟国重新回到欧洲,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尚未大显身手的美军也参加了进攻的战役,在刚开始登陆以前,指挥美军中某一军团的巴顿将军,向他的部队发出了一个命令,以提高他们的士气,并使他们深切知道此次登陆之举的重要性。命令的一部分内容如下:
等到我们登陆时,我们将遭遇德意的军队,向他们进攻并把他们歼灭是我们的荣誉和特权。
在你们许多人的血脉里,存有德国人和意大利人的血统,但要记牢,你们的祖先是如何地珍爱自由,为了追求自由,不惜舍家离国,远涉重洋。我们现在要消灭的这些人,他们的祖先,就缺乏这种牺牲的勇气,而不得不继续过着奴隶般的生活。
这位已故将军的公开风格是非常浮夸的;不过以上的几句话,确是以警句的方式简要表达出了关于美国人的许许多多有心理暗示的真理。
“你们的祖先……舍家离国,远涉重洋……”,驱使这些移民远涉重洋的主要动机,究竟是因为他们在道德上爱好自由,还是出于比较近于物质的欲望,或者为了要追求更大的机会,更好的生活水准,更自由的土地,在此处倒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巴顿将军部下大多数人的祖先,大部分确实是由欧洲移民而来的。他们的祖先曾经离家弃国,舍弃了他们出身其间的价值和传统,而等到他们的子孙长成、接纳了与他们自己所有的大不相同的价值和传统之后,却讥嘲并拒绝了他们不由自主地保留下来的欧洲人的习惯及思想方式。
1860年美国的人口,包括移民和土著,白人和黑人,老人和儿童在内,统计约有1300万人。在此后的70年内,有3000万欧洲移民远涉重洋,变成了美国人。现在美国1.8亿白人人口()其中有多少人的祖先是在1860年以前抵美的,有多少人的祖先是在1860年以后抵美的,目前难以精确地计算;但值得提出的是,定居的人口中包括各种年龄的组别,而移民的人口中绝大多数为正达生育力最强年龄的青年男女。
“你们的祖先……舍家离国……”这种移民除了少数例外外,并不是以殖民者的身份远涉重洋的,而是想在海洋的对岸复制他们本土的文明的。因为地理的隔绝,他们准备尽力放弃所有他们的过去:他们的文字以及只有该种文字所能表达得出的思想;他们从小受教要遵守的法律和忠顺心理;他们的祖先以及过去本国同胞所具有的价值观和稳妥的生活方式;甚至一大部分习惯了的饮食、衣着和生活方式。他们大部分人同时也逃避了歧视性的法律、严厉的教会制度下的社会结构、强迫性军役、妨碍有进取心者的向上机会和他们渴望实现的目标的权威性限制。但家园和故园是不能零零星星舍弃的;此外必须同时放弃许多其他的维系和牵绊;移民必须设法改造自己,才能变成美国人。
不过除非移民是在儿童时代便移入境内,或者具有非常强的心理适应能力,否则要完全改造自我,实属不可能。因为文化是极强有力而无所不在的;一个人在年幼的时候,便获得了代表地方文化的民族特性;单凭意志的力量不足以改变那种出于看不出和不自觉来源的动机与宇宙观的方式;大部分人是不能以潜心考虑来自行改造的。所以多数移民,虽然尽可能地舍弃欧洲的一切,本身仍为不完全的美国人;他们本人,他们的特性,他们的思想方式,甚至他们的语言腔调,仍带有他们所舍弃的欧洲式的痕迹。但是他们自己虽然不能改变,他们的儿女,却可以脱胎换骨;公立学校,有时再加上邻里的帮助,可以把他们的子女,改变成他们自己绝不能做到的百分之百的美国人。一旦这种脱胎换骨实现,子女又会排斥他们的父母,视其为流于老式、无知和在重要的方面带有外国气味的一类人。移民的父辈,越成功地把他们的子女改造成美国人,使他们的子女完全摆脱旧的效忠心或价值观念,则父亲一代的外国色彩,越发成为子女们自惭形秽和羞辱的根源,父亲一代做模范、指导和榜样的重要性也越发减少。至于母亲,不管操何种语言和具有何种生活方式,因为她是爱抚、食物和同情援助的根源,所以仍保持情绪方面的重要性。但如果儿子成年后同父亲一代一样,其成就不能胜过父亲,具有和父亲同样的品性,则无论父亲还是儿子,都将同样地认为失败了。
第一代移民与第二代子女之间连续性的中断,我认为对于现代美国人特性的形成,具有极重要的作用,如用发生学作比,它们产生了也许可称为美国变种的结果。差不多世界各地,以及在许多时代中,确曾有过个人改变效忠国籍,和看到他们的子女接受了他们所陌生的特性与价值;不过在这种其他的例证中,移民的人数比起他们所迁往地方的主要人口数,实在微不足道。而在美国的许多地域,特别在城市中,移民的人数大大超过了原有的美国人口。在其他的例证中,拒绝视父亲为指导者和典范,只是个人问题个别方式的解决,而在美国,这种行为也象征着他们接受了他们为之保证效忠的那个社会的主要价值。第二代美国人,每个人都须拒绝承认他出身于欧洲的父亲,这可以作为他的典范和道德的权威,其情形与美国之由排斥舍弃英国而成为独立国家的情形如出一辙,越发彰显出了前者的重要和强度。
18世纪下半叶,随着美洲殖民地脱离英国而附带发生的心理和政治变迁,在现代史上是不易找到相同现象的。直至《独立宣言》和战事爆发的13年前,殖民地人民对英国的效忠似乎是一向没有问题的。对于地方事件,他们大部分自己处理,但是他们自认为是英王的忠诚臣民,与各地英王的臣民程度相同。他们的观感,他们的制度,他们的哲学,他们的宗教,全都出于英国;其与英国标准式的差别,并不超过英国各地之间的差别;新奇的外国观念(),其在美洲殖民地的影响也并不比在伦敦的影响大。
自1763年至1776年,英王乔治三世及其若干阁员采取了一连串高压的和专横的措施,把殖民地置于与国王其他臣民相比较低的地位,未获他们同意便实行征税、驻军,干预他们的商业活动,以致最终摧毁了殖民地占重要数量的人民的效忠心理。他们用维护英国精神的名义,来抵抗这种违反英国惯例的行为。等到请求纠正的公认的法律方法,因为国王及其阁员态度盲目顽固而全无成效之时,这些殖民地人民,仍根据英国的先例而行动,武装起来保卫“英国人的权利”。
在旷日持久、极端危急的情势之中,殖民地多数的人民,包括最有势力的人士,都抛弃了向英国效忠的心理。这种抛弃,是否认一般所承认的、唯一的具体威权,在当时并无取而代之的意思。而美利坚合众国的诞生,正以否认权威而著称:权威是强迫的、独断的、专制的,在道德上是错误的。
美洲13个独立殖民地在11年之中,各自采取了互相冲突的政策,靠一个无权无勇的自由民众的联盟作为彼此之间的唯一联系。但这种基本属于无政府的状态却使全联盟几乎陷入完全破产的境地,表明如无某种中央的威权,各独立殖民地是不能再继续生存下去的。1787年举行的制宪会议计划成立一个联邦政府,该政府具有为保合众国独立存在所必不可缺的最低限度的权力。这种讨论结果所订定的非常文件,即为《美利坚合众国宪法》。其特别值得称赞的地方,是用极巧妙的方式,对政府的权威加以慎重的限制;所有互相牵制的条款、以求平衡的话语以及三权分立的制度,用意都在于筑起无法逾越的法律界限,使任何个人或团体都不能有过度的权力。
美国的诞生,与弗洛伊德所想象的文明与图腾仪式制度起源时的神话景象,在若干重要方面颇有相似之处。照弗洛伊德的“如此云云”的故事,受压制的几个儿子,联合起来杀死了专横的父亲;接着他们心头感到犯了滔天大罪,又深恐兄弟中有人会起而代替被暗杀了的父亲的地位,于是他们立了一个公约,以全体放弃父亲的权力和特殊地位为基础,确定兄弟之间法律地位的平等。英国、英王乔治三世和诺斯勋爵,代表那位专制暴力的父亲;美洲殖民地的人民,代表阴谋弑父的群子;而《独立宣言》和《美利坚合众国宪法》,代表诸兄弟所订的公约,以共同放弃所有支配人民的权力为基础,使全体美国人都得到自由与平等的保证;这种支配人民的权力,是那位父亲最令人痛恨、也最惹人艳羡的特权。
这虽然只是由一个故事引申出来的比喻,但它也表明了若干有心理重要性的真理。自从美国成为独立国家以来,在美国国民性的范畴内,就出现了两个大题目。一个是感情上的平等思想,认为所有()人,一律平等;认为一个人如果奴役另一个人,其行为不仅应遭到唾弃,且应以法律的形式加以禁止;人人皆有平等的机会和法律地位。另一个是相信支配人民的权力在道德上是可憎的,并且是应该加以抵抗的;只有怀疑别人夺取权力的心理唯恐不够;必须把国内居于必要权位的人视作潜在的敌人和篡夺者。美国人所珍重的平等,过去、现在都是建筑于他们政府的羸弱之上的。
移民的子女不仅在学校里学习如何才能成为百分之百的美国人,他们在教室以内,在他们的功课以及历史与公民的课本中,在教堂说教和展示爱国性庆祝活动中,他们也继续受熏陶,继续深刻理解以上各种教训。照这些欧洲人的子女看来,课本上的英国成了一个集压迫与虐政大成的怪物,而抛弃向英国效忠之举,变成了一件单纯的事,把附随历史事实而起的毁誉不一之见几乎全部抹杀。反对权威成了一种可以赞美的典型的美国式行为;子女反对由父亲所代表的家庭权威,不仅出于个人的动机,而且还能得到社会的赞许,而具有欧洲式特色和教养的父亲,往往需要子女过度的服从。对个别父亲来说,是否妨碍或帮助他的子女变成与他们不相同的人物,是无关紧要的问题;而他们的子女为成为一个美国人,就需要拒绝以父亲为仪范、为威权的来源。这一点,作为父亲有时候很难理解。变种一旦确立,它就将继续维持下去;因此,一个美国人与他的移民祖先不管中间隔开多少世代,他总是不承认父亲的权威和仪范,而且也预料到他的儿子,一样会对他表示同样的排斥。
心理分析理论是在欧洲发展的;根据欧洲流行的社会及家庭结构,似乎尽可合理地说,国家内部有威势权力的位置——国王、教士、警察、军官等等——都是父权象征性的扩张。不过,这个说明是建立于不合理的假定之上的,即假定家庭的形式和父母的地位是处处相同的,且所有各地做父亲的都是具有威权的让人望而生畏的人物。较为准确的概论,毋宁是:在某一时代某一社会内,各不同情境下权力的各种形式,有彼此相似的趋势,各不同关系内同时并起的居高支配和在下受制的情感,仍保持相同的状态,并互为影响;做父亲的根据他社会内威权者的典例来塑造他的行为,其方式好比儿童根据他对自己父亲的态度,来解释社会上的权威代表。一个美国人等到成为父亲之时,他也不免趋向于根据所处社会流行的价值观念相称的方式,来维持他的地位;他对新生孩子在生物学方面所占的优势,必须与社会为一般优势地位者所规定的适当行为相称不悖。
美国人现在对权力所抱的态度,与草订美国宪法者要表示的态度实质上大体相同:权力的本身是恶劣的、有危险性的;为了国家的继续生存和发展,不免有若干人必须被赋予权力,但这种权力必须用法律加以框定和限制,对居于权力位置的人,应该经常加以监督,并且应该把他们视为潜在的敌人,予以戒备。
这种对权力概念的态度,包括对人支配人的权力以及对居于权力地位者所抱的态度,正是了解美国人特性与行为的最基本因素。这种态度远非限于政治上,就希腊与爱尔兰举例而言,在这些国家内,“反政府”虽为公认的和体面的政治立场,但教会的威权在爱尔兰,家庭的威权在希腊,对于这一点始终没有遭受质疑。另一方面,这种态度除了绝无仅有的例外以外,其间并不含有像西班牙或19世纪俄国那种无政府哲学思想的抽象理想。它们虽有政治的含义,但归根结底具有道德的性质,即认为凡是“压迫别人”的人或制度,都是恶劣的、违反良好情感的和绝对可以非难的,支配别人的权力被视为一种霸道,而追求这种权力的人,则被视为罪人。
这种态度具有多种含义,而且几乎影响着美国人生活的各个方面。因此本身具有运用权力以支配他人性质的行业成了最被人瞧不起和最受怀疑的行业。在平时为政治,在战时为军役。凡是以改善自己社会地位或赚钱以外的任何目的加入这种行业的人,都是重大的嫌疑分子。美国有若干家族,主要位于南部特别是西南部,差不多家族中世代从事军旅一行;但是职业军人的主体,都是西点军校()和安纳波利斯海军军官学校()的毕业生,而向军官训练机关提名入学志愿人,却是国会上下议院议员们培植势力的政治行为。国会议员依法有提出这种保荐的权利,他们把拥护他们的贫苦且可造就的子弟保送入学。如果一个有才能的青年,既不经提名,又无家庭的传统,却宣布他想担任一位陆军或海军军官,那他就会受到重大的猜疑了。
……
展开
——美国著名学者费正清
本书通俗易懂,从日常生活的视角给我们指引了一条充分了解美国及美国人的管道,就像美国人写的《菊与刀》是西方人了解日本民族的经典力作,本书无疑为我们真实清晰地了解美国打开了方便之门。
——英国《金融时报》
评断一个国家的品格,不仅要看它培养了什么样的人民,还要看它的人民选择对什么样的人致敬,对什么样的人追怀。本书无疑给了我们很有说服力的答案。
——美国前总统肯尼迪
美国是在不断探索合群生活道路上成长起来的。这个年青的国家之所以得以发展壮大,不因善于发现而因善于探索,它的繁荣兴旺不是因为其尽善尽美的治事之道,而是由于其机灵多变的精神。
——美国著名历史学家丹尼尔·布尔斯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