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巧,住在我隔壁的同学,他婶娘生了个孩子。
我们家乡的风俗,新产妇家的房门上,照例挂一幅雷公神像,据说是镇压妖魔鬼怪用的。这种神像,画得笔意很粗糙,是乡里的画匠,用朱笔在黄表纸上画的。我在五岁时,母亲生我二弟,我家房门上也挂过这种画,是早已见过的,觉得很好玩。这一次在邻居家又见到了,越看越有趣,很想摹仿着画它几张。
我跟同学商量好,放了晚学,取出我的笔墨砚台,对着他们家的房门,在写字本的描红纸上,画了起来。可是画了半天,画得总不太好。雷公的嘴脸,怪模怪样,谁都不知雷公究竟在哪儿,他长得究竟是怎样的相貌,我只依着神像上面的尖嘴薄腮,画来画去,画成了一双鹦鹉似的怪鸟脸了。自己看着,也不满意,改又改不合适。雷公像挂得挺高,取不下来,我想了一个办法,搬了一只高脚木凳,蹬了上去。只因描红纸质地太厚,在同学那边找到了一张包过东西的薄竹纸,覆在画像上面,用笔勾影了出来。画好了一看,这回画得真不错,和原像简直是一般无二,同学叫我另画一张给他,我也照画了。
从此我对于画画,感觉着莫大的兴趣。
同学到蒙馆里一宣传,别的同学也都来请我画了。我就常常撕了写字本,裁开了,半张纸半张纸地画,最先画的是星斗塘常见到的一位钓鱼老头,画了多少遍,把他面貌身形,都画得很像。接着又画了花卉、草木、飞禽、走兽、虫鱼,等等,凡是眼睛里看见过的东西,都把它们画了出来。
尤其是牛、马、猪、羊、鸡、鸭、鱼、虾、螃蟹、青蛙、麻雀、喜鹊、蝴蝶、蜻蜓这一类眼前常见的东西,我最爱画,画得也最多。雷公像那一类从来没人见过真的,我觉得有点靠不住。
那年,我母亲生了我三弟,取名纯藻,号叫晓林,我家房门上,又挂起了雷公神像,我就不再去画了。我专给同学们画眼门前的东西,越画越多,写字本的描红纸,却越撕越少。往往刚换上新的一本,不到几天,就撕完了。外祖父是熟读朱柏庐《治家格言》的,嘴里常念着:“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他看我写字本用得这么多,留心考察,把我画画的事情,查了出来,大不谓然,以为小孩子东涂西抹,是闹着玩的,白费了纸,把写字的正事,却耽误了。屡次呵斥我:“只顾着玩的,不千正事,你看看!描红纸白费了多少?”蒙馆的学生,都是怕老师的,老师的法宝,是戒尺,常常晃动着吓唬人,真要把他弄急了,也会用戒尺来打人手心的。我平日倒不十分淘气,没有挨过戒尺,只是为了撕写字本,好几次惹得外祖父生了气。幸而他向来是疼我的,我读书又比较用功,他光是嘴里嚷嚷要打,戒尺始终没曾落到我手心上。我的画瘾,已是很深,戒掉是办不到的,只有满处去找包皮纸一类的,偷偷地画,却也不敢像以前那样,尽量去撕写字本了。
到秋天,我正读着《论语》,田里的稻子,快要收割了,乡间的蒙馆和“子日店”都得放“扮禾学”,这是照例的规矩。我小时候身体不健壮,恰巧又病了几天。那年的光景,不十分好,田里的收成很歉薄。我们家,平常过日子,本已是穷对付,一遇到田里收成不多,日子就更不好过,在青黄不接的时候,穷得连粮食都没得吃了,我母亲从早到晚地发愁。等我病好了,母亲对我说:“年头儿这么紧,糊住了嘴再说吧!”家里人手不够用,我留在家,帮着做点事,读了不到一年的书,就此停止了。田里有点芋头,母亲教我去刨,拿回家,用牛粪煨着吃。后来我每逢画着芋头,总会想起当年的情景,曾经题过一首诗:“一丘香芋暮秋凉,当得贫家谷一仓。到老莫嫌风味薄,自煨牛粪火炉香。”芋头刨完了,又去掘野菜吃,后来我题画菜诗,也有两旬说:“充肚者胜半年粮,得志者勿忘其香。”穷人家的苦滋味,只有穷人自己明白,不是豪门贵族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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