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生动物 我的父亲廖冰兄》:
我上小学的时候,放学回家做完功课,就会趴在爸爸的画画台(事实上,爸爸几十年也不曾有一张像样的办公桌或绘画桌)旁边看爸爸画画。爸爸有时边画边讲,我似瞳非懂,就是喜欢看。
但是,看爸爸画画的好时光,到我读四年级就戛然停止了。1957年夏天,《人民日报》上有一篇文章批判爸爸的漫画,爸爸就不能再画漫画了。爸爸受批判,茫然好一段时日之后,就被遣送到白云山农场劳动改造。
我知道这是一件大事。爸爸临去农场之前,跟妈妈和我们姐弟开了家庭会议。爸爸给我们制定了一张表格,内容有学习、家务劳动分工、评比。要求我们形成制度,他每次回家要逐一检查。爸爸要离开家,我的心情和爸爸一样沉重。好在爸爸每周日是可以放假回来的。
因为有个当了“右派”的爸爸,却使我们几姐妹的周末和寒暑假有一个好去处。
我们三姐妹通常在周六下午出发去白云山农场找爸爸,是乘几分钱票的公交车先到广州的小北,然后步行上白云山。因为弟弟陵四(陵思)年幼体弱,没有跟我们一起去,妈妈也不放心。
从金液池(后来叫麓湖)通往白云山的这条路留下我们少年姐妹多少足迹……这条路很美,沿路两旁的山山水水和一草一木,左边是碧波涟涟的麓湖,湖的尽头就是白云山。这条路有十公里,对于体质不太好而且还是小孩子的我们,走起来是蛮吃力的。但是望着前面的山,将要见到我们亲爱的爸爸,也就不觉得太辛苦了。我们渴望到达的第一站是这一路中段的白云仙馆,几姐妹一定要在这里休息一下。这是一间幽静的古寺,门前有一棵参天的木棉树,沿着洁白的石板阶梯可上白云仙馆,记得我们倒是没有进去过。这儿有石阶、石凳可以坐一下。围墙内外攀满各种各样的植物,郁郁葱葱,又开满大大小小、色彩各异的野花。
我们忘情地采集花花草草,各人手上捧着红的、白的、黄的、紫的花儿,那份喜悦足以使我们消除了大半的疲倦,于是又继续上路……走着,走着,远望前面半山腰的房子,墙壁上有我爸爸写的字(标语),画的画。那是中国搞“大跃进”的年代,标语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之类,至于壁画大概是大丰收、大肥猪之类。那是农场领导派给爸爸的任务,写标语、画壁画。看着这山,房子上爸爸的字和画,我感到很自豪,在我这颗年少的心里,这是我爸爸的农场。总之,我觉得这儿充满阳光,比起爸爸刚被划为“右派”,受批判,未知何去何从时的沉闷好得多了。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到了,终于走到了,我们几个小姐妹走了半天,说辛苦又不辛苦,见到了爸爸和叔叔们,多快乐!我们来这里度过小学生的假日。
农场的叔叔们其实都是爸爸的难友,待我们都很好。
来到这里,我们赶紧脱了鞋,迫不及待跑去不远的一条小山涧,清澈流动的溪水里有雪白的小石子,我们管它叫石英石。我们光着脚丫,在流水中捡啊捡,捡那雪白雪白的小石子,捡回一大堆,当作宝贝。
玩够了,回到爸爸的宿舍,有爸爸和叔叔煮的番薯、豆粥、菜汤之类,比在家里吃得还香甜。在那个年代,能吃上番薯也很不容易啊。
通常我们是周六来的,周日爸爸放假,有时可以搭上农场敞篷的解放牌大卡车回家。我们双手抓着卡车前面的铁杆,迎着扑面而来的风,觉得好爽、好神气。大卡车又沿着我们步行而来的这条漫长漫长的路奔驰,两旁的山山水水和树木花草飞快地往后掠过,我们小孩子觉得最快意不过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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