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学敬业,学贯中西
第一节 自强不息:寒门弟子的漫漫求学之路
1866年是严复人生中第一个重要的转折点。这一年,严复12岁,年初刚刚娶妻成家,开启了从男孩儿向男人转变的历程。也许命运希望严复尽快成为一个更为成熟的男人,因此和他开了一个悲惨的玩笑。7月,福州一场突如其来的霍乱夺去了疼爱他的父亲的生命。
如果严父振先一直健在,也许严复会按部就班地遵循着传统世俗,努力通过科举博取功名,由此光宗耀祖,了此余生。1866年之前,在父亲的引导下,严复7岁入私塾,曾跟随胞叔厚甫等几位地方耆宿读书。严厚甫是光绪己卯(1879年)举人,他采用《大学》《中庸》等儒家经典为教育文本,教授方法不佳,而且惯常摆着一副冷面孔。幼小的严复并不喜欢这位老师。
后来,严振先因医术结识当地名儒黄少岩(字昌彝),便让儿子在11岁那年转而拜入黄少岩门下。黄夫子学术功底扎实,为学汉宋并重,又著有《闽方言》等书,课经之余,常常喜欢为学生讲述明代东林掌故。他教学极其认真严格,教学方法也别具一格。当时黄少岩与他人同住一屋,居于楼上,每遇楼下谢神演戏,便要求学生们更衣就寝,等戏剧散场,锣鼓声歇,又命学生们起床挑灯夜读。当时一些人抽鸦片,黄夫子亦有抽大烟以镇腰酸腿痛的习惯,面对学生也不避讳,常常一管烟枪在手,斜倚床榻,吞云吐雾。于是,在黄家常常可见这样的场景:幼年的严复端坐一把小椅子,贴近烟榻,在烟雾缭绕中聚精会神地聆听黄夫子讲述宋明学案。不知是不是受幼年时恩师的影响,严复成年后也有“烟霞癖”(指抽鸦片的癖好),而且烟瘾很大,戒之不得,此为题外话。只可惜,师生之间的缘分太浅。这位深得严复敬重和喜爱的老师,两年后便匆匆离开了人世,令严复哀恸不已。黄先生临终前,推荐其子黄孟侑继续担任严复的老师。严复得以在黄门继续学业,直至严父去世,家道中落,无力延师。但是,在黄门受业的两三年间,在黄少岩父子的调教下,天资聪颖的严复发奋读书,为之后的学术研究打下了基础。
严父的离世不仅中断了严复在私塾的学业,而且打碎了严复通过科举跻身仕途的美梦,更使孤儿寡母的生活陷入窘境。迫于生计,一家人离开了苍霞洲的寓所,回到阳岐的祖屋。严复的叔父们同意腾出两间杂物房给其一家人居住。严复夫妇一间,其母亲和妹妹一间。据严复的孙女严停云在《吾祖严复的一生》一文中所言,严复实际是长房秉符公的孙子,理应住在正屋。当时也有一些亲戚朋友为之打抱不平,但是严复坚决不肯因自己的原因,而将已经居住在正屋的亲戚赶出去,只觉得有铺位能让一家人安歇,有书桌可以让自己读书写字便已足矣。
自此,严复一家便靠着母亲和妻子王氏的辛勤劳作,以缝纫、绣花所得度日,常常食不果腹,早餐有时只是几尾福州当地的鲭仔鱼(一种腌制的小咸鱼)。那些艰苦的年少往事,一直深深地埋在严复的心中。其晚年为周养庵的《篝灯纺织图》题诗时,情动而辞发:“我生十四龄,阿父即见背。家贫有质券,赙钱不充债。陟岗则无兄,同谷歌有妹。慈母于此时,十指作耕耒。上掩先人骸,下养儿女大。富贵生死间,饱阅亲知态。门户支已难,往往遭无赖。五更寡妇哭,闻者隳心肺。”忧伤的记忆可见一斑。
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丁,其小小的脊梁承担着全家人的希望。母亲、妻子,以及两个年幼的妹妹,都指望着严复有朝一日出人头地。上天还是很眷顾严复的,几个月后,严复的求学之路有了转机。
还是这一年的冬天,福州马尾船厂附设的船政学堂面向社会招生。学堂章程里规定的待遇令许多贫家子弟心动。学堂不仅免除学生所有伙食费,而且每月给予学生四两纹银的补贴。此外,每三个月的考试中,名列一等者,另给十元赏银。学生只要学满五年,毕业后便可在政府部门谋一份差使,由政府比照外国人支付薪酬。这种免费、奖励及推荐就业的政策,与今天有的职业院校为招徕学生而开出的优厚条件如出一辙。当时绝大多数家庭仍以科举为正途,对此类洋务事业不仅不甚了解,而且抱以怀疑、敌视的态度。但是,对于严复一家人而言,这无疑是一个绝处逢生的机会。一家人一商量,便决定给严复报名,但麻烦事又来了。
在严复幼年时代,即便是福州船政学堂这种几乎全部以贫家子弟为生源的新式学堂也要求报考者必须祖上清白且有绅商担保,否则不予考虑。这简直比今天报考研究生时需要专家推荐信的条件还要严苛。而严复只不过是出身贫微的一个穷小子,哪曾结交过什么官商?唯有胞叔严厚甫是在乡举人,在地方上颇有声望,但其性格孤僻,找他担保恐非易事。即使如此,母子二人也决定试一试。这个视新式学堂为异类的儒生果然坚决不肯为严复作保。有人说他是怕惹祸上身,因此才不顾侄子的生计和前途。不过,我更愿意相信,拥有同一血脉的族亲,尚不至于因胆怯而无情至此。毕竟在19世纪绝大多数文人的眼中,尤其是已经有了功名的文人眼中,考新式学堂属于步入歧途。也许,这位胞叔还是希望以科举正途引导严复。
无论如何,严厚甫决绝的态度使严复一家顿感悲怆。好不容易盼来的机会难道就这么放弃吗?此时,严氏族亲有人献计:既然你们和严厚甫乃三代直系,祖宗相同,不妨先瞒着他,自行填写他的功名经历,以及祖宗三代名讳、职业,再想法加盖他的私印。等学堂对保查询时,他也不好意思当着族人的面否认。这就像黑暗中的一线曙光,给予严复再次拼搏的勇气和希望。为了能够报考福州船政学堂,严复唯有放手一搏,铤而走险。但是,此事终被叔父察觉,使之怒火中烧。他不仅破口大骂,而且扬言要据实禀告学堂,退回担保,直至严复母子跪地恳求,他才勉强答应放过严复一马。至此,严复才真正具有了报考福州船政学堂的资格,真可谓一波三折。
不过,在入学考试及之后的求学之路中,严复可谓一路坦途。入学考试的题目是“大孝终身慕父母论”,由当时正处于丁忧的主考官沈葆桢所出。念及刚刚过世的父亲和含辛茹苦的母亲,严复悲从中来,将深深的思念和感情化于笔端。文章一气呵成,感人肺腑,深得沈葆桢赞赏。严复也凭借此文拔得头筹,自此正式走上了学习“西学”的道路,成为一名驾驶专业的学堂生。
在福州船政学堂学习的五年,是严复知识结构和思想观念变革的重要时期。在中国传统四民社会中,从旧学塾走出的传统士人的知识结构主要是“经、史、子、集”四部之学。他们以诵儒经、熟八股为手段,以参加科举、考取功名为奋斗目标,而视“生、光、化、电”等自然科学为奇技淫巧之小慧。在西学东渐的进程中,旧文人知识结构的缺陷致使其视野狭窄,目光短浅,对中西二学的评价亦有失偏颇,进而盲目排外,拒绝新知。新式学堂则是孕育中国新型知识分子的摇篮。虽然福州船政学堂也有“读经明理”的要求,但是主要以英国教育为蓝本,开设西学课程。所设置的英语、算术、几何、代数、解析几何、动静重(力)学、电磁学、光学、热学、化学、地质学、天文学、航海术等语言和自然科学课程,以及航海训练等实践活动,为严复打开了一扇通往西学新知和西方文化的窗户,也为其日后出国留学打下了基础。
家有家训、家风,校有校规、校风。对于严复而言,母校的影响已经深入血液,成为他青春美好的记忆和思想精神的支柱。在严复晚年的回忆中,福州船政学堂是温暖的,记录着他青春岁月洒下的辛勤汗水。刚入学时,校舍尚未建成,学堂便借了城南定光寺的房舍作为教室。他清晰地记得,在古刹暮鼓声中,他曾漫步校园,手捧书册,如和尚念经般反反复复诵读英语。这份独处的宁静隔离了尘世的喧哗,洗涤着内心的浮躁,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时光荏苒,五年的光阴转瞬即逝,依靠勤奋扎实的求学态度,严复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是福州船政学堂名副其实的优等生。1871年毕业后,严复与刘步蟾等同学被派往“建威”舰实习,随舰赴厦门、香港、槟榔屿、直隶湾、辽东半岛等地,学习测量太阳、星座的位置,驾驶军舰等技能。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远离故土的实习生活,使这个之前从未走出福州的青年第一次见识了外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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