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九年(庚午·一八七○),我八岁。外祖父周雨若公,果然在枫林亭附近的王爷殿,设了一所蒙馆。枫林亭在白石铺的北边山坳上,离我们家有三里来地。过了正月十五灯节,母亲给我缝了一件蓝布新大褂,包在黑布旧棉袄外面,衣冠楚楚的,由我祖父领着,到了外祖父的蒙馆。照例先在孔夫子的神牌那里,磕了几个头,再向外祖父面前拜了三拜,说是先拜至圣先师,再拜受业老师,经过这样的隆重大礼,将来才能当上相公。
我从那天起,就正式地读起书来,外祖父给我发蒙,当然不收我束脩。每天清早,祖父送我去上学,傍晚又接我回家。别看这三里来地的路程,不算太远,走的却尽是些黄泥路,平常日子并不觉得什么,逢到雨季,可难走得很哪!黄泥是挺滑的,满地是泥泞,一不小心,就得跌倒下去。祖父总是右手撑着雨伞,左手提着饭箩,一步一拐,仔细地看准了脚步,扶着我走。有时泥塘深了,就把我背了起来,手里还拿着东西,低了头直往前走,往往一走就走了不少的路,累得他气都喘不过来。他老人家已是六十开外的人,真是难为他的。
我上学之后,外祖父教我先读了一本《四言杂字》,随后又读了《三字经》《百家姓》,我在家里,本已识得三百来个字了,读起这些书来,一点不觉得费力,就读得烂熟了。在许多同学中间,我算是读得最好的一个。外祖父挺喜欢我,常对我祖父说:“这孩子,真不错!”祖父也翘起了花白胡子,张开着嘴,笑嘻嘻地乐了。外祖父又教我读《千家诗》,我一上口,就觉得读起来很顺溜,音调也挺好听,越读越起劲。我们家乡,把只读不写、也不讲解的书,叫做“白口子”书。我在家里识字的时候,知道一些字的意义,进了蒙馆,虽说读的都是白口子书,我用一知半解的见识,琢磨了书里头的意思,大致可以懂得一半。尤其是《千家诗》,因为读着顺口,就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有几首我认为最好的诗,更是常在嘴里哼着,简直的成了个小诗迷了。后来我到了二十多岁的时候,读《唐诗三百首》,一读就熟,自己学作几句诗,也一学就会,都是小时候读《千家诗》打好的根基。
那时,读书是拿着书本,拼命地死读,读熟了要背书,背的时候,要顺流而出,嘴里不许打咕嘟。读书之外,写字也算一门功课。外祖父教我写的,是那时通行的描红纸,纸上用木板印好了红色的字,写时依着它的笔姿,一竖一横地描着去写,这是我拿毛笔蘸墨写字的第一次,比用松树枝在地面上画着,有意思得多了。
为了我写字,祖父把他珍藏的一块断墨,一方裂了缝的砚台,郑重地给了我。这是他唯一的“文房四宝”中的两件宝贝,原是预备他自己记账所用,平日轻易不往外露的。他“文房四宝”另一宝——毛笔,因为笔头上的毛,快掉光了,所以给我买了一支新笔。描红纸家里没有旧存的,也是买了新的。我的书包里,笔墨纸砚,样样齐全,这门子的高兴,可不用提哪!有了这整套的工具,手边真觉方便。写字原是应做的功课,无须回避,天天在描红纸上,描呀,描呀,描个没完,有时描得也有些腻烦了,私下我就画起画来。
恰巧,住在我隔壁的同学,他婶娘生了个孩子。我们家乡的风俗,新产妇家的房门上,照例挂一幅雷公神像,据说是镇压妖魔鬼怪用的。这种神像,画得笔意很粗糙,是乡里的画匠,用朱笔在黄表纸上画的。我在五岁时,母亲生我二弟,我家房门上也挂过这种画,是早已见过的,觉得很好玩。这一次在邻居家又见到了,越看越有趣,很想摹仿着画它几张。我跟同学商量好,放了晚学,取出我的笔墨砚台,对着他们家的房门,在写字本的描红纸上,画了起来。可是画了半天,画得总不太好。雷公的嘴脸,怪模怪样,谁都不知雷公究竟在哪儿,他长得究竟是怎样的相貌,我只依着神像上面的尖嘴薄腮,画来画去,画成了一只鹦鹉似的怪鸟脸了。自己看着,也不满意,改又改不合适。雷公像挂得挺高,取不下来,我想了一个方法,搬了一只高脚木凳,蹬了上去。只因描红纸质地太厚,在同学那边找到了一张包过东西的薄竹纸,覆在画像上面,用笔勾影了出来。画好了一看,这回画得真不错,和原像简直是一般无二,同学叫我另画一张给他,我也照画了。从此我对于画画,感觉到莫大的兴趣。
同学到蒙馆一宣传,别的同学也都来请我画了,我就常常撕了写字本裁开了,半张纸半张纸地画,最先画的是星斗塘常见到的一位钓鱼老头,画了多少遍,把他面貌身形,都画得很像。接着又画了花卉、草木、飞禽、走兽、虫鱼等等,凡是眼睛里看见过的东西,都把它们画了出来。尤其是牛、马、猪、羊、鸡、鸭、鱼、虾、螃蟹、青蛙、麻雀、喜鹊、蝴蝶、蜻蜓这一类眼前常见的东西,我最爱画,画得也就最多。雷公像那一类从来没人见过真的,我觉得有点靠不住。那年,我母亲生了我三弟,取名纯藻,号叫晓林;我家房门上,又挂了雷公神像,我就不再去画了。我专给同学们画眼前的东西,越画越多,写字本的描红纸,却越撕越少。往往刚换上新的一本,不到几天,又撕完了。
外祖父是熟读朱柏庐《治家格言》的,嘴里常念着:“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他看我写字本用得这么多,留心考查,把我画画的事情,查了出来,大不谓然,以为小孩子东涂西抹,是闹着玩的,白费了纸,把写字的正事,却耽误了。屡次呵斥我:“只顾着玩的,不干正事,你看看!描红纸白费了多少?”蒙馆的学生,都是怕老师的,老师的法宝,是戒尺,常常晃动着吓唬人,真要把他弄急了,也会用戒尺来打人手心的。我平日倒不十分淘气,没有挨过戒尺,只是为了撕写字本,好几次惹得外祖父生了气。幸而他向来是疼我的,我读书又比较用功,他光是嘴里嚷嚷要打,戒尺始终没曾落到我手心上。我的画瘾,已是很深,戒掉是办不到的,只有满处去找包皮纸一类的,偷偷地画,却也不敢像以前那样,尽量去撕写字本了。
到秋天,我正读着《论语》,田里的稻子,快要收割了,乡间的蒙馆和“子曰店”都得放“扮禾学”,这是照例的规矩。我小时候身体不健壮,恰巧又病了几天,那年的年景,不十分好,田里的收成很歉薄。我们家,平常过日子,本已是穷对付,一遇到田里收不多,日子就更不好过,在青黄不接的时候,穷得连粮食都没得吃了,我母亲从早到晚的发愁。等我病好了,母亲对我说:“年头儿这么紧,糊住了嘴再说吧!”家里人手不够用,我留在家,帮着做点事,读了不到一年的书,就此停止了。田里有点芋头,母亲叫我去刨,拿回家,用牛粪煨着吃。后来我每逢画着芋头,总会想起当年的情景,曾经题过一首诗:
一丘香芋暮秋凉,当得贫家谷一仓。
到老莫嫌风味薄,自煨牛粪火炉香。
芋头刨完了,又去掘野菜吃,后来我题画菜诗,也有两句说:
充肚者胜半年粮,得志者忽忘其香。
穷人家的苦滋味,只有穷人自己明白,不是豪门贵族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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