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描民间悲欢情:贺友直》:
在印刷厂里,老板称作先生,老板娘叫师母。先生的父母叫太先生、太师母,其他的还有师姑、师叔、师妹、师弟。贺友直在学徒里排行最小,因此先生家里每个人都可以随便使唤他。一会儿太先生叫:“友直,到正章洗染店去拿洗好的衣裳。”一会儿太师母也叫他了:“友直,把这东西拿去送给桐柏宫的师太。”一会儿又是师母喊了:“友直,到老虎灶去冲只热水袋。”不过师弟、师妹从没有叫他做过任何事,可能是他们的年龄比他还小,不好意思使唤他。
到了吃饭的时候,贺友直得先给师傅们一一盛好饭,还要用双手捧着饭碗递给师傅们,之后,他自己才能吃饭。只是一边吃饭,一边还得眼观四处,耳听八方,当看到哪个把碗伸过来了,听到哪个筷子碰到碗底了,就得马上站起来将饭碗接过来添饭。如果师傅们都吃完饭了,那就意味着进餐结束,贺友直必须放下自己的饭碗,不管你吃饱还是没有吃饱。所以每顿饭下来,他总是只能吃个半饱。
贺友直常常被厂里差到外面去办事,如果因办事耽误了吃饭,太先生就会给些钱让他买些白切猪头肉回来在厨房里吃。这样几次下来,贺友直心里有数了,只要有机会,就故意在外面挨过吃饭时间,回来后便可独自享受一顿有猪头肉吃的饱饭。
那时候,贺友直和两个学徒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因为常常吃不饱饭,三个人就动起了歪脑筋,他们从厨房间偷了些面粉和猪油出来,把五磅装的油墨罐改装成煤油炉,罐盖当作锅,把回丝捻成灯芯,一到夜里,便开起小灶,做起“油摊黄”来,三个人吃得津津有味。
这一年的12月8日,日本侵略军占领了上海公共租界,繁荣兴旺的商业市场瞬间变得百业凋零,银行倒闭,物资极度匮乏,粮食供应开始实行配给制,而且只出售碎籼米和苞谷粉。米店在售粮前一般会事先贴出告示,为了能够买到配给供应的口粮,许多人在天不亮时就去排队。但一到米店卸下门板准备售卖时,总有一帮黄牛冲撞过来,将原先排得好好的队伍一下子冲散得如同洪水决堤一般,人群中大哭小喊,场面顿时大乱,黄牛们趁机挤到队伍前面抢占位置,再将排在前面的位置卖给别人,以此来赚钱。贺友直与几个师兄都曾被先生派去买过米,但是能够买到的次数却是不多。
在印刷厂当学徒可以拿工资,这比在铁工厂做学徒工要好多了。每到发月规钱(旧时按例付给学徒的零用钱)的日子就是厂里放假的日子。大家有了点小钱,先是剃头、沐浴,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再去花剩余的钱。贺友直从小喜欢看戏,到了上海,只要口袋里有点小钱,在不上班的时候就去看戏,当然不是去大戏院看,而是到公司里去看戏。
那时候的大公司为了吸引顾客,一般都开设游乐场。最早开办游乐场的是位于九江路湖北路口的新新舞台。新新舞台在原有的5层楼屋顶上加盖了一个玻璃顶棚,叫做“楼外楼”。“楼外楼”天天开放,有演戏、说书、变戏法,还有哈哈镜,让人看到镜中自己的种种奇形怪状的模样。“楼外楼”还有一个更吸引人的地方,就是安装了上海第一部电梯,一时轰动沪上。许多人不惜路途遥远专程前来,为的就是乘一回电梯。在公司开办游乐场的风气很快蔓延开来,开在南京路西藏路口的新世界商场(现改建为五卅广场)也在屋顶上加高二层搭建出一个“新世界游乐场”,在规模、设备和演出剧目上都比“楼外楼”好,场内除了有演京剧、说唱、评话、评弹的剧场、影戏场,还有茶室、商店,也有哈哈镜。“新世界游乐场”实际上已经形成了大型游乐场“大世界”的雏形。后来永安公司、大新公司、先施公司等也纷纷开设游乐场,以至于人们习惯于将游乐场通称为“公司”。
大世界游乐场建成后,其定位主要是面向普通老百姓,只要买一张门票,就可以从上午开门一直玩到夜里关门。大世界里面有看有吃有玩,花钱不多,却能够玩得开心。贺友直虽然没有什么钱,但是在看戏上,他还是比较挑剔的。他觉得看草台班子演戏一点意思也没有,要看就要看好的,所以他很少去大世界。但是贺友直毕竟是个学徒,没有多少钱可以用来看戏,于是他想出各种办法去看“白戏”(即不付钱看戏)。
贺友直当时迷上了京剧,一旦厂里叫他外出办事,他看准机会就溜进黄金大戏院去看“白戏”。他看“白戏”自有一套办法:先是装作看大厅里的明星照,等到检票员离开时,就侧身钻进布帘进了剧场。开始时坐在最后一排,过一会儿装作上厕所,回来时便径直走到前排,看到有空座位就大模大样地坐下来。
戏院里日场的观众比较少,容易混得进去,虽然往往是已经演了一会儿了,但看到的倒都是大轴戏。后来贺友直有点闲钱了,凡有名角登台的戏,如俞振飞、马连良、杨宝森、李少春等出演的《四郎探母》《空城计》《二进宫》《野猪林》等,他总要去看,虽然只配坐在三楼的“吊脚包厢”里,他照样是看得如痴如醉,俨然是一个京剧发烧友。有时走在马路上,听到某一店家的收音机在播放京剧,他也会停下脚步站在一旁,直听到一曲唱完才离开。
新年里放假三天,贺友直想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天天去看戏。每天在中午时分进场,抢先占据三楼第一排的好位子,一直看到日场结束,继续坐着不走,一边吃着自带的干粮,一边等着夜场开演。连续三天,可谓过足了戏瘾。
贺友直是一个有头脑的青年,他不想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混日子,想到自己还能画画,好歹还有这么个一技之长,就忙里偷闲地练起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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